小小說:賀主任

小小說:賀主任

賀主任---牛愛民

那天,夕陽彷彿給老人鍍了層金邊,他拄著柺杖,“撲踏”、“撲踏”一步步走進了我。“你是小牛吧,我是——”老人嗓音洪亮,底氣十足。

我打斷他:“不用介紹,鼎鼎大名的賀主任,小輩豈敢不知。”當時的我嘴角上翹,腦海回味著一個畫面:文革前期,老公社門口......

我從厚厚的人縫中擠進去,抬頭一看,牆上貼著一張圖文並茂的大字報,漫畫上刁小三一臉猥褻地撲向民女,勾在圈圈裡的旁白是《沙家浜》中那句著名的戲詞:搶東西,我還要搶人哪!再看大字報的內容:“我縣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賀清,一貫道德敗壞,作風流氓。他早在部隊當兵期間,就娶了地主子女當老婆,給偉大的、光榮的、戰無不勝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抹黑。後來當公社書記期間,大放流氓厥詞,說什麼‘好婆娘,賴婆娘,脫了褲子都一樣。’他還權色交易……”

忽然,有人擰我的耳朵:“小屁孩,你懂個啥,出去!”我從心裡瞪了那人一眼,極不情願地擠出了人圈。就是這張“黃色”大字報,把賀清大名鐫刻在我懵懵懂懂的少年心田,此刻真人送上門來,一切介紹都顯得多餘。賀主任說,我看了你在三門峽報上發表的文章《三打抱犢寨》,寫得太好了!我親自參加了那場戰鬥。他還告訴我,1946年8月,新四軍來到盧氏,他第一個報名參軍,親自給李先念司令員站過崗,親自護送李先念司令員離開盧氏,親自參加攻打抱犢寨的戰鬥,親自逐鹿大西南,親自跨過鴨綠江,親自榮立戰功6次……那一段時間,我晚上最在意的事情,就是收看《桐柏英雄》。冷不丁身邊來了個“豫西英雄”,我情緒亢奮,又是到五里川拍攝李先念住過的茹家大院,又是到縣委組織部調看“豫西英雄”的檔案,忙個不亦樂乎。通過內查外調,賀主任所說大體屬實,略有出入。

出於工作需要,縣內中層領導檔案我查閱甚多,其中不乏有關作風問題的檢討材料。建國後到開放前,沒有多餘的人民幣供“人民公僕”犯經濟問題,加之鄉村缺少文化娛樂,注意力也就偏到了性事上。老百姓圖個省油省錢,摟著老婆睡得早,導致新中國人口急劇膨脹。公僕們背井離鄉幹工作,說是自帶生活用品,可誰能揹著老婆幹活?於是滋生了權色交易。賀主任的檔案印證了大字報的真實性,材料上交待:“我利用公社書記職務,調戲郵電所美女話務員,我說,你把他那橛橛取掉,把我這橛橛插上。並且,我還答應調她回城,後來,就有了那事。”

我長了個豬腰子臉,卻生了個牛脾氣,老婆說我是崔永元第二。比如,聽說一位張三去老丈人家,老丈人正在擦皮鞋,抓起皮鞋甩到張三身上。我問,此事真假?張三說,他不願意白搭,反正我把他閨女娶到家了。又比如,聽說李四去老丈人家,老丈人把他帶去的點心扔出院子,他又拾起點心隔牆扔了進去。我求證以後說,你真是二桿子!李四攤著兩手說,沒辦法,就這驢脾氣,他閨女喜歡。

自打縣裡成立了關工委,我和賀主任都成了關心教育下一代志願者。那一年我們重走紅軍路,夜宿龍駒。第二天我一開門,嚇了一跳,賀主任站在面前。我問:“你咋來了?”賀主任說:“你們走紅軍路,作為新四軍老戰士,我更應該走走紅軍路,順便還能給年輕人講講我們當年的戰鬥經過。”我說:“你都八十歲了,誰能擔起你這責任?這樣吧,一會兒你跟著走,給大家講一段就趕緊回去。”還有一回,關工委讓我倆給小學生作報告,還沒開始,他問小學生:“你知道解放盧氏城的總指揮是誰嗎?”小學生說:“不知道。”“來,我給你寫寫。”賀主任拿過小學生的作業本寫了起來。這情景,被其他小學生看見了,呼啦一下,全都圍了過來:“簽字!簽字!”小學生髮生誤解,要求名人簽字不說,直把賀主任圍得露出個光頭,身體被擠得游來游去。我一邊笑著擦淚,一邊大聲說:“都過去排好隊,聽老英雄講戰鬥故事。”並拿出“讓列寧先走”的架勢,護送賀主任顫巍巍地站在了話筒前。

由於交往頻繁,熟不拘禮,我那好求證的毛病又犯了。一次到他家拍專題片,我順口問道:“賀主任,聽說你在婚姻問題上受過處分,那是咋回事?”“唉,真是小娃沒娘,說來話長。四八年一次戰鬥中,忽然聽到有人求救,我過去一看,一個糟鼻子男人正在撕扯一個穿旗袍的姑娘,我上去‘啪啪’就是兩耳光,那人一趔趄,差點把我領章拽掉。戰鬥結束後,那個姑娘居然找到了我,執意要我脫下衣服,為我縫領章。我穿件單衣,死活不脫。姑娘只好在我脖子下面飛針走線。她那蓬蓬鬆鬆的頭髮胡掃得我心裡難受,好像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上爬下。我負過多少傷,流過多少血,我都能忍。這次我照樣忍啊忍,直到她咬斷線頭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不顧一切地親她……不過,她也沒有掙扎。後來,她成了我的結髮妻。結婚過程那可不得了,比黃河那九曲十八彎還要曲折。因為,她是大地主的女兒。

原來如此。一個革命功臣、戰鬥英雄,怎麼能娶地主的閨女做老婆呢?要知道,當年的地富子女縱然貌美如花,在我們這些被“赤化”的青年眼中,永遠是個勾不起愛意的“灰姑娘”。我說:“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既然說開了,我還想問你一件事,文革期間那張著名的大字報究竟是咋回事?”“純屬汙衊,栽贓陷害。”賀主任氣咻咻地說:“當時我在大石河當公社書記,有個熟人讓給他弟弟說媒。我問,你咋找著我了?他說,大石河的糝子好吃,大石河的閨女好看嘛。旁邊哪個混賬插了一句:‘費這事兒弄啥?好婆娘,賴婆娘,脫了褲子都一樣。’結果,文革一開始,人家把屎盆子扣到我頭上,讓我有冤無處申,有口不能辯。人人都說竇娥冤,我比竇娥冤十分。”“好吧,雖然我不是縣官,不能為你洗冤昭雪。但是,我能以史家的筆觸,為你還原歷史真相。”賀主任感激地拿出兩瓶鹿茸酒,神秘地說:“這是大補,送給你,你喝喝看,很管用的。”我接過來放到桌上:“你留著自己喝吧,老年人才需要補身子嘛。”賀主任聲音朗朗:“我不用補,這身子骨好著哪。”我說:“賀主任幹啥都行,真是寶刀未老啊!雖然我不好菸酒,卻喜歡你肚子裡的故事,搞文學的人都喜歡好料子。”後來,賀主任常常走進我辦公室,反覆講述解放大西南的故事。我忙著撰寫黨史,無法滿足耄耋老人的要求,就總是笑著說:“老功臣,趕緊回去寫你那戰鬥經歷,尤其是你那曲折感人的愛情故事,我等著拍電視劇呢!”知道我又變相攆人了,“你忙!”“你忙!”賀主任嘴裡嘮叨著,拿起靠在牆角的柺杖,“撲踏”、“撲踏”向走廊出口走去。

望著慢慢遠去的背影,我想,寶刀固然未老,不過,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馳騁疆場的英雄,如今含冤數十載,面臨“老來難”,連我這個“實習研究員”能夠耐下心煩,聽他傾訴冤屈,竟然成了對他最大的施捨。人啊,誰沒個衰老的時候?只是,我總是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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