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道教、景教

唐代的長安不僅是商業樞紐和物資匯聚之地,達官貴人、才子佳人生活的空間,更是“信仰之都”。來自波斯的商人帶來了“景教”“祆教”“摩尼教”;作為當時實際上的佛教世界中心,從印度、中亞而來的佛教僧侶,只有到達長安,才能登上傳法事業的頂峰,而來自東瀛和新羅的學問僧們,又把從長安帶走的佛光灑在日本列島和朝鮮半島上;佛道並重,三教歸一,宗教消費成為推動商業繁榮的重要推動力。

主筆/馬戎戎

佛教、道教、景教

唐代壁畫《金佛傳》

唐朝人的“聖誕節”

那是1300多年前一個臘月的夜晚。那時,冬季的長安城,晚上通常很寒冷。這天晚上,大明宮內燈光通明,充足的炭火把大殿烘烤得暖洋洋的,以至於參加宴席的客人們臉上都微微有了汗珠。

宴席的主人是代宗皇帝,他端起酒杯,真誠地祝福席間的各位客人聖誕節快樂,並賜給他們御製名香和糕餅。

客人們自然感激涕零,下跪謝恩,山呼萬歲。公元781年,這些客人的首席代表、長安景教寺院大秦寺僧首景淨,在唐德宗敕建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碑文中,滿懷感恩之心地寫下:“代宗文武皇帝恢張聖運,從事無為,每於降誕之辰,錫天香以告成功,頒御饌以光景眾。”

這是中國史料中,最早的關於中國人過聖誕節的記錄。而這一幕,發生在1300多年前的唐代。而所謂的“景教”,就是最早來到中國的基督教。

景教是公元635年入唐的。唐太宗李世民對這個從波斯遠道而來的宗教十分好奇。他派丞相房玄齡到長安城外去迎接他們,還親自聽主教阿羅本講道。之後,他表現出了對這個教派的欣賞。他允許阿羅本在皇家的藏書樓裡翻譯經典,還允許他進入內廷,與自己討論教義。貞觀十二年(638)七月,唐太宗親自頒發了允許這種新來的宗教在大唐傳播的詔書,詔書這樣寫道:“道無常名,聖無常體。隨方設教,密濟眾生。”

這16個字,體現了唐太宗對宗教的高超理解。

事實上,來到中國的“景教”,就是基督教歷史上的“異端”——聶斯托裡派。聶斯托裡曾於428~431年任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他否認基督的“神性”和“人性”是結合為一個本體的,認為應該把基督的“神性”和“人性”區分開來,基督的神性本體是依附在人性本體上的,聖母是“人母”而非“神母”。很快,聶斯托裡被教廷宣判為“異端”,被剝奪了大主教職務,流放到了埃及。他的信徒們則被東羅馬帝國迫害,進入波斯。在那裡,他們成立了獨立的教會,自東向南,將教義帶到了印度和中國。

從此,如“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中所撰寫的那樣:“明明景教,歸我大唐。”到了高宗年間,景教一度在中國發展到“法流十道,寺滿百城”的規模。

大概是由於客人來自波斯,在詔書中,唐太宗將阿羅本和他帶來的教徒們稱呼為“波斯僧”,他為阿羅本和“僧眾”們建立的寺院,也被長安的居民們稱呼為“波斯寺”。其實,無論是對於唐太宗,還是長安城的居民們來說,阿羅本和他的同伴,不是唯一的“波斯僧”。當年,長安城裡,同樣被稱為“波斯僧”的,還有祆教徒和摩尼教徒。

祆教又稱拜火教或火祆教,是中國古代對起源於波斯的瑣羅亞士德教(Zoroastrianism)的稱呼。瑣羅亞士德教最根本的理論基石是善惡二元論:世界存在著善與惡兩大本原的對立,善本原代表著智慧、善良和創造,是光明和生命的體現;惡本原代表著愚昧、邪惡和破壞,是黑暗和死亡的體現。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的對立是永恆的,它們之間的對立和鬥爭起源於“二”,最終又復歸於“二”。公元4世紀初,祆教就已通過粟特商人的途徑傳入了中國,北周的統治者為了發展與西域諸國的關係,甚至制定了“拜胡天制”,由皇帝親自參與祭拜活動。

唐高宗時代,摩尼教傳入中國,武則天曾接見了第一批來華的摩尼教徒。摩尼教的中心思想是“二宗三際論”,二宗即光明與黑暗,三際是指世界發展的三個階段:初際、中際、後際。摩尼教認為光明與黑暗是世界的本原,光明王國光明、潔淨、和善、快樂,是美好的所在,而黑暗王國則是邪惡的化身。

摩尼教公元3世紀中葉由波斯人摩尼創立,3世紀末年在本土被祆教打壓,於是沿著絲綢之路向東方傳播。摩尼年輕時曾為基督教徒,因此,教義中有明顯的基督教“末日說”影響:摩尼教認為,只要通過艱苦的“勞心救性”,人類的靈魂終將得救,迴歸光明王國。那些拒絕拯救的靈魂將連同地球及黑暗物質一起,在熊熊的世界末日大火中歸於毀滅。

在古代宗教史研究領域中,景教、祆教、摩尼教被統稱為唐代的“三夷教”。“三夷教”的寺院主要集中在長安城的西北部,靠近胡商聚集的國際商品交易市場“西市”,方便各族胡人祭祀禮拜。

“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每至歲末,西市的胡人祈福活動便成為長安城內的一景。胡人們在儀式上表演“破腹出腸”西域幻術,讓大唐居民們又驚懼,又好奇。

在浙江大學東亞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孫英剛教授看來,“三夷教”留下的正式宗教文獻非常少,少到“寫篇博士論文都不夠”。但是,“這些信仰在中國都有教堂,說明當時中國人的信仰很開放”。

“三教並弘”下的大唐家庭

唐玄宗年間,青城山有個道士叫劉知古。唐玄宗好丹藥,劉知古曾給唐玄宗上書《日月玄樞論》,確定了道家的“內丹思想”。但相比他的修為,更有趣的是他的家庭:劉知古本人入道,他的兄長學儒家經典,弟弟則奉佛,出家於武擔山靜亂寺,法號履徹。據當時的宰相張說的記載,劉知古曾在成都太清觀的靜思院將老子、孔子與釋迦牟尼共冶一爐,被張說評論為:“三聖同在此堂,煥乎有意哉!達觀之一致也。”

劉知古“一家三教”,同一家庭內部的不同成員可以有三種信仰,這是在信仰多元的唐代才會發生的事情。儒釋道能共冶一爐,不能不提到唐武德七年那場著名的“儒釋道辯難”。

公元624年2月的一個清晨,唐高祖李淵攜秦王李世民,親自出席了長安國學的“釋奠”大典。釋奠本來是國家祭祀先聖孔子的大典,但這次參加講論的,不僅有國子博士徐文遠與太學博士陸德明等大儒,還有來自佛教、道教的代表性人物:長安聖光寺沙門慧乘、普光寺沙門道嶽,清虛觀道士劉進喜、李仲卿。

由於唐高祖以老子後裔自居,以道教為本宗,故辯論中的席次以道士居首,儒家居中,沙門殿後。三門的代表人物相繼升座講經,之後相互辯難,氣氛極為熱烈。

“釋奠”之前,唐高祖發佈詔書,定下了“三教雖異,善歸一揆”的原則與基調,為整個大唐奠定了兼容幷包的文化主旋律。由於這樣的講論時常進行,三教中人不得不兼明三教,否則無從在論戰中取勝。

“三教並弘,兼容幷包’”是唐代的基本文化國策。”西北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李利安教授說,“三教互補、會通合一的意義,就在於自此之後,三教在彼此呼應中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即中華傳統文化。”開元二十三年(735)八月初五,是唐玄宗的生日。為了慶祝生日,這一天,唐玄宗特意舉行了一次三教講論活動。在這次講論中,玄宗明確提出了“會三歸一”的主張,宰相張九齡將之解釋為“萬殊一貫,三教同歸”。

這一年,唐玄宗完成了“遍注三教”:御製《道德經注》,頒行天下;御注佛教的《金剛經》。開元十年(722)六月二日,唐玄宗曾御注《孝經》頒於天下,到了天寶二年(743)五月,他再一次御注《孝經》。

《孝經》《金剛經》《道德經》是儒、釋、道三教根本性的經典。唐玄宗遍注三教,表明了他對宗教的態度:尊儒、崇道、不抑佛。

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國策下,唐代成為了中國佛教發展史上的黃金時代,長安成為了當時事實上的世界佛教中心,進而成為整個世界的“信仰之都”。

“那時,世界舞臺的中心就在大唐,所有有抱負的人都要到大唐才能發揮他的才能,博取他的名聲。來自世界各地的僧人、商旅,穿越沙漠和海峽,絡繹不絕地到中國來學習,學習完之後把這些最先進的理念傳入日本,傳入朝鮮,傳入中亞、西亞甚至更遠的地方,這實際上是一個全球化的過程。”孫英剛這樣說。

佛教、道教、景教

高昌景教教堂壁畫

大唐皇室與佛教

顯慶元年(656)十月,皇后武則天即將臨產,產前,她自覺身體不安,心裡十分忐忑。信仰佛教的武則天,請大師玄奘入宮祈福。玄奘答應了,他提出,如果皇后生下男孩,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剃度出家。唐高宗許可了這個提議,十一月初五,皇子李顯誕生。十二月初五,李顯滿月,玄奘親自為之剃度,高宗給這個男嬰賜號“佛光王”。

李顯就是後來的唐中宗,一直到8世紀初,玄奘去世半個世紀後,中宗還會到大慈恩寺追念他。

李唐皇室推崇道教,唐高祖、唐太宗均主張“道先佛後”。然而,如果說道家更多參與了廟堂之上的國家禮儀,自西漢末年傳入中土的佛教,在唐代則完全達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峰。

“到唐代的時候,中國佛教應該說已經達到這樣一個高度:唐代是中國歷史上佛經翻譯的最高峰,印度佛教的主要經典向中國輸入基本完成。第二個方面就是中國人對外來佛教文化的理解,經過幾百年的傳承和發展,到唐代的時候,理論體系的組建,可以說達到了歷史上空前絕後的頂峰。第三個方面,佛教的八大宗派:除了天台宗創立於隋代之外,其他如唯識宗、三論宗、華嚴宗、禪宗、律宗、淨土宗、密宗等中國化佛教宗派,都是在唐代真正定型的。”李利安這樣評價佛教在唐代的成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印度佛教的中國化在唐朝已經徹底完成了。”

“玄奘取經歸國之後,世界佛教文化版圖的中心已經實現了從印度向中國內地的轉移。”李利安說,“在唐代,佛教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民眾的普遍信仰,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重塑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直接影響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

“長安城是一座滲透了佛教性格的城市。”孫英剛認為,和同時期世界其他地方的城市相比,作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口超百萬的城市,長安是一座“佛光照耀下的城市”。長安有近200所寺院,僧侶在人口中所佔的比重也很高。

寺院承擔了非常多的社會功能,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就是社會的公共空間。“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的城市只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私人空間;一部分是官方機構,官府。老百姓是進不去的。佛教進來之後,按佛教的定義,眾生平等,所以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普通老百姓都可以進到這個空間去,所以就有了公共空間,改變了城市結構,也改變了城市的生活面貌。”孫英剛說。

寺院林立的長安,僅佛教宗派就多達10個。唐高宗時期,印度高僧阿地瞿多到慧日寺的浮圖院建立“陀羅尼普集會壇”,很多皇室成員、王公貴族都前往參加。這表明,自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國的“密教”已經有了非常深厚的基礎。武則天本人,也曾為十一面觀音造像、供奉。

《中國密教史》作者、陝西師範大學呂建福教授認為,唐代中期是漢傳密教發展的黃金時期。

根據黃心川先生在《中國密教史》中所指出的,漢地密教傳播的歷史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雜密經咒傳播時期;純密或有組織的經典傳播時期;印度坦多羅密教或晚期密教輸入時期。

唐代開元年間,“開元三大士”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來華後,直接翻譯、弘傳以《大日經》和《金剛頂經》為中心的印度金剛乘體系的密教,這些密教稱之為純密。

作為金剛智的弟子,不空曾翻譯《仁王護國般若波羅密多經》,積極地宣揚、發揮密法的護國功能。唐玄宗在天寶五年(746),不空為唐玄宗祈雨成功,得賜紫衣;“安史之亂”中,安祿山攻入長安後,不空留在長安,和出逃的唐肅宗保持秘密聯絡,同時為唐肅宗積極修法,祈請肅宗還都。肅宗還都後,不空備受皇室禮遇。

呂建福認為,由於一方面適應了唐帝國中興君主玄宗等人復興皇室權力的需要,另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儒釋道三教正在融合的趨勢,漢傳密教得到了急劇的發展,並且形成了一個以修持密法為主的中國佛教新宗派:唐密。

842~845年,唐武宗會昌年間,發起了大規模滅佛運動,史稱“會昌法難”。之後,唐密漸衰,反而由日本僧人空海在日本發揚光大,成為今日的“東密”。而一度在大唐得以弘傳的景教、祆教、摩尼教等諸多“波斯胡教”,也在這場法難中一併凋零了。

迴歸古典世界

從目前已知的史料來看,唐武宗滅佛的根本原因在於打擊佛教寺院的經濟勢力,但也和“佛道之爭”脫不開關係。武宗未即位時,已好道術,即位後即召道士入禁中。道士趙歸真利用武宗向道,曾對武宗說:佛教不是中國之教,應當徹底清除。

事實上,唐文宗時,寺院的經濟勢力已經成為讓皇室頭疼的事。唐文宗曾對宰相說,古時三人共食一農人,今加兵佛,一農人乃為五人所食,其中吾民尤困於佛。唐武宗則說:使吾民窮困的是佛。於是下詔廢除佛教,拆去山野招提和蘭若(私立的僧居)4萬所,還俗僧人近10萬人。到了會昌五年(845),共廢寺4600餘所,僧尼還俗26萬多人,釋放奴婢15萬人,被寺院奴役的良人50餘萬,沒收良田數千萬頃。被釋放的奴婢,每人分田百畝,編入國家戶籍。並將寺院銅像用來鑄錢,鐵像鑄成農具,金銀像收歸國庫。會昌末年,全國兩稅戶比憲宗“元和中興”時增加了兩倍多,稅收進入“安史之亂”後國家最盛時期。

但是,武宗死後,宣宗即位。宣宗崇信佛教,下令恢復武宗時被廢的佛寺,並殺死道士趙歸真等。在此之後,佛教勢力又興盛起來。

在呂建福看來,“會昌滅佛”代表了封建帝王對宗教的態度邊界:“‘三教合一’雖然是唐代的‘基本國策’,但事實上,各方之間形成的默契是,各家各派各有分工。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依然是儒家思想。包括佛教在內的宗教,只能在你的宗教領域裡發揮你的作用,不能干預政治。一旦‘越界’,就要加以限制甚至禁燬。”

在孫英剛看來,“會昌滅佛”標誌著唐帝國從開放進取的世界主義轉向了保守的古典主義。中國主動掉頭,回到了純粹的古典時代。

“‘會昌滅佛’是中國自己放棄了對世界佛教的領導權力。在世界史的範圍內,這帶來兩個後果:第一個是日本的文化自主性加強;另外一方面,在西邊的話,伊斯蘭教大舉進入中亞,中亞的佛教國家得不到大唐的支持,很快逐漸衰落了。伊斯蘭教一直東進到中國的陝西、寧夏、甘肅。而‘會昌滅佛’之後,整個中國的文化氛圍和思想氛圍都發生了變化,瀰漫著一種排外的保守主義思想情緒。”孫英剛這樣評價。

“會昌滅佛”的另外一個後果,是直接導致我國在唐以前的木構古建築蕩然無存,只有南禪寺大殿(782年)逃過一劫。佛光寺(857年)等建於“會昌滅佛”之後,而同一時期的日本,該時期的木構建築大約有十幾處左右,如法隆寺(670年)、唐招提寺(760年)、正倉院。在梁思成發現佛光寺之前,日本人曾宣稱中國沒有唐代及其以前的木構古建築,必須到奈良去看。

“唐代是中國古代史的黃金年代,唐代文明是世界主義的文明,它是一種包容、開放、多元主義,胸懷非常寬廣的一個文化。唐代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世界性帝國。”孫英剛這樣說。

在孫英剛眼中,唐代的宗教多元政策創造了這樣一個奇蹟:“無論什麼樣的外來宗教,在唐代都可以和平共處,從未發生任何宗教戰爭,這在西方宗教歷史上是不可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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