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爹去上墳


我和爹去上墳


(李靜言)微起的秋風拂過陽臺上漸枯的花草,樓下金黃的落葉隨風滿院飄舞。幾天來,我魂不守舍,夢裡頻頻出現那些逝去的親人,一顆不安動的心也如這飄飛的落葉,在清冷的空氣中忽東忽西。我知道,又是一年中元了,遠方在召喚遊子,故鄉在思念她的孩子。我決計要回一趟雁北了。

小村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依舊那麼親切靜謐。娘見到遠歸的兒子,一頓地哭。爹和我吃過飯,喝過酒,說:“明早咱們上墳去。”

第二天一大早,爹便推出那輛他騎了22年的摩托車,蹲在那裡奮力地擦拭著。這輛為我家立下汗馬功勞、與爹風雨二十多年的摩托,如今在爹心裡依然如老夥計一樣有著深情厚誼。我愕然,爹偌大的年紀了還要騎摩托車去?我怎麼也勸不住。爹笑笑:“放心,你娘知道,我時常騎哩,身體好著呢。”

我和爹去上墳


初秋的故鄉早已涼意濃濃。街上的車鳴聲,販子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爹購買了一應祭品,我們就出發了。我坐在爹的摩托車後,此時此刻爹整整68歲,我40歲。

我提著祭品坐在後面,生怕村人看見,笑我不賢。而父親卻很驕傲似的,故意走人多的地方,還和鄉親們打著招呼。他驕傲的是在城裡上班的兒子回鄉祭祖了,臉上有光。老人們常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爹大抵認為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在我們那個地方,為先人上墳一直被視作是孝子賢孫。殊不知,他那不孝的兒子至今依然一事無成,碌碌無為。我到這時才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真是無用。當初若不是爹孃疼愛自己,不忍心讓我去拿秤桿,自己早已同兒時的發小一般做了小商小販。然而,這十幾年來自己忙碌在外,除了冷落了日漸衰老的爹孃、愧對了早出晚歸的妻兒,我還幹了些什麼呢?

我和爹去上墳


不遠處的南山腳下,躺著我的爺爺和奶奶,還有幾年前中秋之時去世的二叔。秋風中,我蜷縮在爹的身後,默默地注視著他,不竟悲從中來。爹人緣好,性格也好,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和幾個志同的人辦起了蔬菜攤子,生意越做越好。爹當年買的那輛摩托車也是風靡縣城,很是惹人羨慕。後來蔬菜攤子規模大了,效益好了,只可惜,爹把機會都讓給了別人。在朋友夥計們紛紛起運發財後,他才著手做運輸生意。再後來,運輸生意日漸蕭條,爹又沒有過多的資本,慢慢就幹不下去了,以至家境日漸困頓。直到我結婚之前,家裡尚有不少外債。剛結婚那幾年,我一直都在抱怨父親的老實木訥,嘟囔父親的時運不濟。在時光的流逝中,我也為人夫為人父,這才慢慢讀懂了父親。

我和爹去上墳


“到了”,爹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望著眼前的道路一片茫然。以前清明時節回來上墳時,地裡光禿禿的,兩個墳塋特別好找。秋天上墳是頭一次,大片的莊稼把墳地早已圍了個嚴實,什麼也看不見。若不是有爹,哪能找得見?

就這樣,我跟著爹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玉米地,走向我們的黍子地。說是黍子地,其實我們早已多年不種了,也不知哪位好心的人替種著。莊戶人只要地不荒了,咋都行。

待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兩個墳頭上早已是野草萋萋,偶爾散落著幾朵小花。我們李家在本村不是大戶,先前的老墳在後來不知去向了,大量荒冢變了耕地,老墳也就沒有了影蹤。後來,爺爺去世時,爹和二叔商量,索性就另葬了現在的地方。

我和爹去上墳


我和爹在墳前鋪開傢什,爹用顫抖的手擺上了供品後,開始燒紙。我望著花花綠綠的冥幣,在火中化盡,最後成了灰。這個世界真奇怪,窮人活著的時候缺錢少衣,受苦受累,到下世了竟都成了富翁。對於小時候,奶奶講的那些神仙鬼怪,天堂地府的故事,我到現在還是處於迷茫之中。不過,既然老人們都這樣說,大抵應該就是真有吧。

奶奶的墳前,爹虔誠地燒了許多面值小的紙錢,同時用他那顫抖的手慢慢地撥動著火苗,生怕紙幣破損了。老人們講究,燒過的東西不能破了,否則就花不了了。爹說奶奶不會花錢,現在的幾萬幾億她哪裡敢花?我也確信如此,奶奶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個不捨得花錢的人,善良一輩子,節儉成性,現在肯定依舊。

我和爹去上墳


奶奶生在重陽,是在過了八十四的生日後幾天走的。記得我讀高中時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每到重陽,一家人都是很喜氣的。人常說,家裡的老人健康硬朗,是兒女的福,比啥都強。我相信的,所以總是在重陽的當天一直喜氣洋洋的,跟過年一樣,奶奶也是一臉的笑意。尤其是我放了學後,她那一雙小腳就掂來掂去,忙個不停。我高中三年一直都是陪著奶奶度過的。現在想來,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了。她每日為我做飯,等我放學歸來,然後我在奶奶的唐櫃上寫作業,奶奶則坐在炕上靜靜地看著我寫作業。直到後來出外讀書,才讓她一直處在盼望和思念之中。我不忍,卻沒有辦法。等到放寒暑假的時候,回去看望她的時候,每次見到她,她都是眼望著我回老屋的那條巷子。到真的望見我了,便笑盈盈的,在左領右舍的大嬸大娘們的羨慕下,帶我向老屋走去,然後拿出她不捨得吃的好東西,坐在炕上問這問那。以後每次回想起那光景,我便不覺潸然。我知道那是她等了無數的日子才盼回她的孫子,儘管只是幾天的日子,但她依然喜歡,續續叨叨的說著對我的思念,說著每次必說的“老三篇”,說著一些我早已熟在心間的故事。如今,青山依舊,故鄉依舊,我依舊,卻再無奶奶的笑臉了。

我至今記得,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井邊濃蔭的大柳樹下躺在奶奶的懷裡聽故事、唱童謠、數星星;多少個仲夏的晌午偷跑到河裡去洗澡,被小腳的奶奶到處尋找;多少次我們偷偷地在井邊的石臺上煙熏火燎的烤魚、燒玉米,被奶奶攆得滿院裡跑,——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奶奶也魂歸南山,先前的聲音都變成了斑駁的記憶。

我和爹去上墳


還有老院中那棵老桑樹,是它在貧嵴的黃土地上送走了一個個春夏秋冬,又迎來了一個個摘桑葚的日子。忘不了奶奶那雙為我採摘酸棗時被刺破的手指,乾枯而帶皺的手指,在初秋的風中,顫抖著,淌著血,凝成一團不褪的火紅,永遠燃燒在我的記憶深處。那些吃桑葚和酸棗當飯的甜甜酸酸的日子,是奶奶的一雙小腳跑來跑去為我揀來的。我想奶奶現在一定還會在另外的世界裡為她的孫子摘桑葚採酸棗。只是她已移居黃泉,即使我將膝蓋埋進墳土,也無法縮短我們祖孫的距離了。

老院裡先前還有一株老槐樹,那是鳥的天堂。孩提時,淘氣的我們總是背在大人悄悄架著的梯子上樹掏鳥。每當這個時候,奶奶總是顯出吃驚的樣子,喚著我的小名,叫我下來,生怕我摔著,樣子很是逗人。如今,大樹早已枯死,鳥也不知所蹤了,只剩了亂七八糟的幾個島巢擱在枝丫間。記得那年盛夏回老院,娘說後來年邁的奶奶總像童年的我一樣,在鳥歸的季節裡一遍一遍的數著鳥巢的樣子,我突然就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悵然若失。隱約中,我就覺得奶奶又站了那裡,深深凹陷的眼窩但卻清亮的眸子,正注視著她的孫子歸來的那條路。

我和爹去上墳


奶奶活了八十四歲,育有兩兒三女,兩個孫子。但臨了,一個孫媳婦都沒有見上。

走到二叔的墳前,我恭敬地給他又點了根菸。二叔活著的時候,就愛抽菸,現在,我想,肯定還是老樣子。二叔是在中秋走的。在為二叔奔喪途中,我吟得一聯,聯曰:中秋響驚雷恨蒼天竟奪二叔命;今日歸故里見嬸孃怎述侄男心。這幾年,每每念及二叔,想到他人團聚,我的內心便溢滿悲傷。舉頭望月不見月,不知今月照何人?每次想到忍著巨痛去做化療的二叔,我就悲痛不已。那些個不眠的夜晚他是如何度過的呢?

燒過了紙,爹就坐在墳頭點上了煙,煙霧嫋嫋,縈繞著他那張寫滿滄桑的臉龐。他一臉沉思,目光呆滯,不知在作何感想,長長的菸灰一截一截掉到地上,紅紅的菸蒂眼看著燒到黑黃的手指,他竟渾然不覺。當時間的羅盤轉滿春夏秋冬,爹的額頭上又多添了幾道皺紋,歲月如流淌的水,總是一去不再回,想到兒時的那段時光,彷彿就像昨天一般,一去不回。

我和爹去上墳


暮秋的天氣早已涼入心脾,枯黃的落葉飄散在墳塋上,滿坡的荒草隨風搖曳,天空一排大雁整齊地飛過。年復一年,花開花落,天道輪迴,或是轟轟烈烈一場,或是平平淡淡一生,最後化作泥土。相思淚深,天涯苦遠。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是否真有生死輪迴,只是漸漸覺得,流逝的歲月,沉澱在時間的長河裡。濃濃的親情,凝聚在晚輩的內心。孝之恩,悌之義,一輩子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長。

我和爹去上墳


“夜深人靜的時候,是想家的時候”。每當煩悶之時,在孤獨寂寞的異鄉,我便想起了故鄉。可是當我再回到故鄉,見到漸老的爹孃,想到那些逝去的親人,卻又倍覺蒼涼,茫然不知所措。

岑參的“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自是古意,不須言笑。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句如今細細吟來讓人想起的又何止是思鄉之情呢?

我和爹去上墳


哎,不想了,再想又要流淚了!

我和爹去上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