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是晚年淒涼的“罪魁禍首”?

长寿,是晚年凄凉的“罪魁祸首”?

“老後破產”的恐怖,在於一點一點被逼入絕境之感。

他們並非一下子就陷入到破產狀態中去,而是生活困頓之後,或變賣家產,或存款花光。因為是一點一點地被追逼到最後關頭,那種不安和恐怖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而不安與恐怖的源頭,則是“當財產都沒了,接受了生活保護就真能生活下去嗎”。他們因此一直節衣縮食,儘量不去動用存款。

這與日本經濟評論家大前研一的判斷大相徑庭。大前研一認為,大多數日本老年人擁有大量的存款,但不敢花,等到臨終時,日本的老年人平均每人擁有3500萬日元的金融資產。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對自己的老年生活和日本的未來感到不安,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老後破產”則是指另一個老年群體,處於社會的邊緣。他們同樣擔心未來,但存款少,養老金少,生活成本和患病的危險迫使他們不知哪一天就破產。日本NHK特別節目錄製組整理成書的《老後破產》如今有了中譯本,本文摘編一些故事,藉此一窺日本老年人何以要說“只靠養老金生活不下去”,甚至懷疑社會養老金。

长寿,是晚年凄凉的“罪魁祸首”?

日本NHK特別節目錄製組錄製《“老後破產”的現實》(2014 & 2016)時探訪和記錄的畫面。

不管是日本,還是中國,都已進入老齡化社會。即便對於年輕人來說,這可能也是一個在社會心理上提前衰老的年代。生理預期壽命長了,衰老卻提前了,漫長的中老年時期與“無助”、“無望”、“孤獨”緊緊糾結在一起。自嘲“步入中年”或自稱“老人”的年輕人以這樣的姿態來告別青春。

說是自嘲,然而,站在我們身後的社會現實,既可能有所謂“後現代(性)”,但更重要的理由是,越來越感嘆於改變生活、命運與人生的艱難,活著和奮鬥的意義也跟著產生微變。

如果我們真的變老會是怎樣的?那一天的來臨,將怎樣延續、檢驗和拷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所面臨的生存困境?

(注:文中貨幣為日元,按目前匯率,1日元約等於0.06人民幣。)

“只靠養老金生活不下去”

在東京港區,有著繁華的鬧市,如六本木、表參道等,這些地方因穿著時尚的年輕人而熱鬧非凡。但在城市中獨居老人激增的大環境下,該區又是孤身一人生活的老人受孤立情形特別嚴重的地區。區政府正在為此謀劃對策。

2014年8月初,我們到位於幽靜的高級住宅區一角的公寓探訪田代先生,83歲。為採訪在此孤身生活的他,我們來到了公寓一層走廊入口處最靠前的那個房間。

從門廳進去,眼前是一個3張榻榻米大小的小廚房。房間在裡面,約6張榻榻米大小。整個住處,加起來也不足10張榻榻米大,很狹窄。可能是沒收拾的緣故,垃圾散亂,被子也沒疊。

他在廚房裡坐下,說:“房間裡很亂啊。很抱歉,在這裡說可以嗎?”於是,我們也在廚房裡坐下了。視線降低後,房間裡的樣子也就慢慢看清楚了。門廳前,髒衣服堆成了小山。廚房的洗碗池裡,做飯用的鍋、平底鍋等,就那樣放著,也沒洗。往裡面一看,沒疊的被子上是亂堆一氣的雜物。

“只靠養老金無法安度晚年的老人多起來了。我們還聽說,自己一個人生活,連幫扶的家人都沒有,感覺日子沉重、辛酸的人們也多了。今天,就是要做這方面的採訪才來拜訪您的。”

田代先生聽著,“嗯,嗯”著數度點頭,像是在回想自己的晚年。“這樣的人,可能真的很多啊。我自己認為一直都是認認真真地工作,可萬沒想到,會成為今天的樣子啊。”

乍看之下,田代先生很年輕,根本不像80多歲的人。雖是一頭白髮,但又厚又密,身材細長,走起路來也很輕快。但在聽他講的過程中我們才知道,“苗條”,實為節省伙食所致。這讓我們吃了一驚。也就是說,他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每每兩個月一次的養老金髮放日沒到,就已經沒錢買吃的了。

“到下一個養老金髮放日還有幾天吧。所以現在,幾乎已經沒什麼錢了。一點一點算計著,吃事先買好的涼麵。”他把麵條拿出來給我們看了看,是100日元左右兩把的涼麵乾麵條。

田代先生每月有10萬日元左右的養老金。房租每月6萬日元,剩下的4萬日元就用來生活。去掉水電煤氣等公共支出,再交完保險,手裡的生活費就只有2萬日元了。房租負擔很重,生活捉襟見肘,無力儲蓄,手裡連搬家的費用都沒有,已經是束手無策了。

长寿,是晚年凄凉的“罪魁祸首”?

以日本進入高度老齡化社會為背景的日本動畫《老人Z》(1991)。

田代先生拿著兩份養老金,一份是全額6.5萬日元的國民養老金,一份是作為正式員工在企業裡工作時積存的社會養老金。約半數獨居老人的養老金月收入不足10萬日元。“搬到更便宜的地方住,生活不就輕鬆了嗎?”田代先生的回答是,就是想搬也毫無辦法。

因工作繁忙,田代先生沒有結婚,所以沒有家人可以依靠。父母都已過世,雖然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彼此已經疏遠,多年沒有聯繫。

“只在這麼苦的時候去哭訴,‘幫幫我’什麼的,是不可以的。”田代先生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靠捉襟見肘的養老金堅持著生活。快到養老金髮放日的時候,錢包裡往往就只剩幾百日元了。這最後的一筆錢,就拿來買百元店的涼麵,算計著吃,一直撐到發放日,這就是田代式的“精打細算,細水長流”。

社會養老金的“騙局”

另一位老人山本女士,在超市男裝賣場一直工作到57歲退休,卻並沒領取社會養老金。因為當時退休的時候,企業的社會養老金可以“一次性提前領取”。不少人都是因並不清楚這一“社會養老金脫退補助金制度”到底是怎麼回事便加以利用,才導致無法領取社會養老金的。

“從前,退休的時候,積存的社會養老金是可以一次性領取的。但退休當時不是不知道養老金會這麼重要嘛,所以,那時候就一次性領出來了。所以現在就沒有社會養老金了。”

若考慮到物價行情,即便當時一次性領取,也不是什麼大數目。現在想來,一次性領取實際上損失重大。但這一點,據山本女士說也是為生活發愁時才意識到的。其結果就是,山本女士只有國民養老金這唯一一份收入。只有這份收入是不夠的,所以就一點一點地,把工作時辛苦積攢的存款取出來,以應付每天的生活。並且,為儘量不讓存款減少,連生病都不得不忍著不去醫院—這就是山本女士所面對的現實。

“很長時間,真的是一直在拼命工作,現在卻在過這樣的生活。那自己以前的人生到底算怎麼回事呢?感覺是徒勞一場啊。”

掛念著孤身一人生活的山本女士的,是分開生活的兄弟。擔心了打個電話過來,有時也會過來玩。但在金錢方面,山本女士卻不想依靠自己的兄弟。“正因為是心愛的家人才不想添麻煩。就算生活苦一點,就算去不了醫院,那也只好忍著了。”或許有的讀者會想,“明明向家人撒撒嬌,請周圍人幫幫忙就可以過得更輕鬆”。但是,當你自己成了老人時,真的會這樣做嗎?

實際上,不少老人認為:“要是給別人添麻煩,那還不如死了好。”這或許是堅實地走過工作時代而來的自尊,或許是不想給年輕一代增加負擔。但不管怎樣,對不向周圍求助的老人,扔一句“不求助嘛,窮啊苦啊也是自作自受”便拋而棄之之前,我們必須想到,現在還精神飽滿的老人,終有一天會需要他人的幫助;現在還在工作的人們,終有一天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成為老人。或許,直到成為老人了才會想—恐怕人人如此——“不想依賴他人活著”“不想給他人添麻煩”吧。

採訪結束時,山本女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新手帕,把冰包進去遞了過來。“這麼熱,您也很不容易啊。把這個纏在頭上回去吧。”這種體貼令人開心,也令人歉疚。

回去的路上,因總感覺可惜就沒纏到頭上,而是一直拿在手裡。涼爽,從手帕裡一點一點地滲出來。握著手裡的冰,一路上都在想,怎麼樣才能幫助山本女士呢?可是,當冰全部融化了也依然沒有結論。

有“家”也能接受最低生活保護

若沒有親屬或熟人可以依賴,能夠克服“老後破產”的就只有生活保護了。但如果有存款,就無法接受生活保護,此外,房產等不動產也是申請生活保護的一個障礙。很多老人養老金收入雖少,但卻擁有自己的房子。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因不願放棄房子的想法太強烈而拒絕生活保護。曾經做過木匠的川西先生也不例外。

“這個家,是我親手建的呀。”三十幾歲的時候,作為木工師傅親手建起來的家,至今都令他自豪。父親病故後,川西先生一直跟母親和弟弟在這裡生活,這個家裡,到處都是回憶。

像川西先生一樣,很多老人所住的房子,都是在工作年代付出了很多辛苦才到手的。但因為家會被視為資產,即便收入很少也無法享受生活保護。很多情況下,他們都被迫變賣家產或土地,拿到錢後去購買必要的服務。

但這一原則正在逐漸鬆動。如果房屋已經老舊,或土地價格非常便宜,繼續住在家裡也可以享受生活保護,但很多人卻因不瞭解這一制度的例外而忍耐著。

“不想放棄自己的房子,所以享受不了生活保護。”


抱有這一誤解的人,最好是去所在地政府的福利窗口諮詢一下。實際上,若被認定為“財產價值很低”,也有可能無需放棄自己的家就能得到生活保護。特別是因醫療、護理服務等需要想接受生活保護的人,住在家裡也可以以“醫療補助”或“護理補助”的形式,接受僅限於貼補醫療或護理費用的生活保護——這樣的方式,有的地方政府也是認可的。

“想在已經住慣的自己家裡過世”——這是很多老人的願望。或許,為兼顧這一願望與制度性生活保護,在生活保護制度的運作層面,已經開始向時代的要求貼近。

长寿,是晚年凄凉的“罪魁祸首”?

在日本也有部分老年人選擇到養老院度過晚年。圖為日本紀錄片《紀實72小時:面朝大海的養老院》(2017)劇照。

對川西先生來說,親手建起的家裡傾注了對家人的愛,傾注了作為一名手藝人的自豪,已是不想放棄的“寶物”。川西先生的精心與執著遍佈於家中的每一個角落。

川西先生修習木工始於15歲左右,即戰後不久。跟著父親學做工匠時,因東京大空襲,他出生長大的東京庶民區全被燒光了。在所有建築都被燒燬、化為一片焦土的故鄉,川西先生下決心要做一名木匠。父親當時說的話,至今言猶在耳。

“今後,日本需要建更多更多的家,蓋更多更多的樓。需要木匠的時代到來了。”

川西先生內心湧起的,是想為重建日本貢獻力量的激動。剛入門的時候,東西莫辨,老捱罵。儘管如此,到25歲左右時,基礎知識、基本技能等也都掌握了,“雖不能獨擋一面,但可以做最低限度的工作了”。到了30歲以後,就有人來購買自己的手藝了,訂單也慢慢多了起來。

作為木工師傅在工作中邁進不止的川西先生沒有結婚。

“工作結束就跟夥伴們喝一杯,手工業者喜歡喝酒的人多嘛。那時候,身邊總有人包圍著,真的很開心啊……”就這樣,在焚燒一空的地方,城市建起來了,戰後復興的大業完成了。這,就是今天的老人們的豐功偉業。川西先生也一樣,50多年一直誠實勞動,交養老保險,也沒借過什麼大錢。可儘管如此,現在卻天天為陷入“老後破產”那天的到來而恐懼,而不安。

隨節約而來的“矛盾”

山田憲吾先年逾65歲,也是一個人生活,住在川西先生家附近,步行10分鐘左右就到了。通過對山田先生的採訪,我們留意到並不只是醫療費,老人家的各類負擔都在加重。

山田先生告訴我們,退休前他曾是一名出租車司機,離婚後就在一所木製公寓獨自生活了。山田先生身材高大,生得很魁梧,待人卻意外地和藹。跑著出租,還繳納了社會養老金,所以月收入有12萬日元左右。但他每月的房租要花去4萬日元,就只能用剩下的8萬日元來支付公共費用及生活費了。看來,山田先生也一樣,只是活下去就很吃力了。

“按說,房租應該是4.5萬日元,但以打掃共用樓梯為條件,讓房東便宜了5000日元。”山田先生住的,是那種老式的木製公寓。門廳是共用的,在那裡脫鞋上樓,各人的房間在樓上。他告訴我們,就是因為負責打掃走廊和樓梯,房租才便宜了一點。

“5000日元,對我來說也是大錢嘛。”山田先生苦笑著說。走進山田先生的房間,先是一個3張榻榻米大小的廚房,再往裡,是一個6張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起居室是和室。房間內有洗手間,但沒有洗澡間。

山田先生極力壓縮伙食費。扣除房租後剩下的8萬日元,再去掉公共費用和澡堂費等必要支出,手裡就只剩3萬日元了。

醫療費就從這3萬日元裡出。山田先生的心臟有老毛病,並且因腰腿有慢性關節痛還要去看矯形外科。這兩個病,每月各去一次醫院是必不可少的。山田先生還不到70歲,醫療費自費負擔為“三成”,合到一起就近5000日元。

如果是75歲以上的老人,醫療費自費負擔“一成”就可以了,但像山田先生這樣65歲以上70歲不到的老人,就跟工作人口一樣,要自費負擔“三成”。

更為嚴重的是,他還患有視野、視力等視覺功能衰退的疑難病症。這種病需要由專科醫生檢查,可找了相關診所才知道,最近的診所也在埼玉縣的所沢市。

但是,他心臟、腰腿都不好,一個人坐電車、倒公交車地折騰又不放心。打的的話,往返要2萬日元左右。只交通費就花2萬日元,那立馬就赤字了。因此,明知需要儘快接受專科醫生的治療,卻又連醫院都去不了,那就只能徒然蹉跎時間。

視力再壞下去,一個人生活都會有困難。還是在此之前接受生活保護,去醫院為上。乍看之下,像山田先生這樣每月有12萬日元養老金收入的人,是難以成為救助對象的。他自己也很難開口說“我想接受生活保護”。可實際上,能領到一定養老金的人,更會因不想接受生活保護致使病情加重,從而陷入“老後破產”。

換句話說,養老金金額極少等明顯窮困的人更易與救濟掛鉤。因生活的嚴峻狀況明顯表面化,即便本人不說“幫幫我”,其窮困情狀就是無聲勝有聲的“SOS”信號,並由此受到生活保護。這樣的案例正在增多。

但像川西先生、山田先生這樣,擁有一定程度養老金的人,即便因生病等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逼入“老後破產”的狀況,需要支援,但周圍的人也難以覺察。或許,這才是在社會保障制度的縫隙中被忽略的問題。我們所需要的,不是“既然不想求助,那就是他本人的責任,不用管”,而是由支援方主動覺察到的機制。或許,等我們成為老人時,這會成為保護我們自己的制度。

长寿,是晚年凄凉的“罪魁祸首”?

《老後破產: 名為“長壽”的噩夢》

譯者: 王軍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7月

本文內容經過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整合自《老後破產: 名為“長壽”的噩夢》(作者: 日本NHK特別節目錄製組;譯者: 王軍)一書第一章、第三章。整合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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