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對近十幾年中國所有繪畫有個希望

陳丹青:

畢加索過時了,齊白石沒過時!

水墨畫是全世界最好的畫

為什麼你們心甘情願把自己想成“水墨畫家”呢?如果你們在德國,可能被稱作新表現主義畫家,在意大利,可能被稱作“新繪畫”。這些歐洲當代畫家和你們有點相似:造型很自由,畫法很率性,既不很現代,也不很傳統。畫面有敘述性,甚至有點可以解讀的“故事”。可是在中國,這樣畫就給框定在“國畫”呀、“水墨“呀這些話題裡。

陳丹青|我對近十幾年中國所有繪畫有個希望


圍繞水墨兩個字,各種理論就會圍上來,涉及美學,涉及美術史,等等等等,油畫就不會有這問題。我從來沒見過一群西方人談論一組創作,關鍵詞是“油畫”。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繪畫是中國的水墨畫。當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黃賓虹過時了,林風眠過時了,李可染過時了,張大千毫無疑問的過時了,徐悲鴻的國畫也過時了—所謂過時,不是說他們畫得不好,而是他們成為歷史。

他們的那種好,那種境界,不能夠回答今天的實踐,就像他們當年看破了歷史,認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國時期的實踐。反而蔣兆和我以為不過時,我不認為他是個水墨畫家,他是個偉大的素描家,是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人物畫家。《流民圖》不是國畫,也不應該說它是什麼畫,它就是一件偉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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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兆和作品


還有,齊白石沒過時,經過一長段歷史,我甚至覺得明人、清人到現在還沒有過時。我在國外看多了畢加索等現代主義,覺得他過時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藝復興,反而沒過時,越看越好。後現代藝術,或者說當代藝術,在語言上沒什麼好追求的,各種語言早就有了,能夠週轉翻新的就剩圖式。你找到一個圖式,你就成功。

水墨畫的淵源是文人,是中國文化私人教養的競賽,閒情逸致,是戲筆,這一路西方沒有。現代有了幾位,譬如馬蒂斯,他畫《金魚》,畫女人,畫靜物風景,從來不畫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之類大創作。但他是大畫家。意大利莫蘭迪也是小題材小油畫中的大師。中國畫追求雅趣、閒情,好幾百年曆史。

“能品”從前是帶貶義的,如果評價你的作品屬於“能品”,是委婉的批評。但是我對近十幾年中國所有繪畫有個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見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師,件件都是“能品”。這些年的趨勢,畫家越來越沒話語權,批評家話語權又太大,而理論家的話語多數是空的,沒有多少內容,這是困境。水墨畫本身不是困境,目前的話語空間、市場和體制,是真的困擾。

這種傳統類似中國的隨筆、散文、小品。這是中國一直有的傳統,就是遊戲的傳統。林風眠當時的貢獻,就是在那個年代肯定遊戲感。當然,他的來源不完全是國畫,他不能算國畫家,他繼承了野獸派和一部分後印象派的傳統,但他接上了中國繪畫的遊戲傳統,包括從中國彩陶吸收了不少手法,有遊戲感。像冷梅、羅聘,他們的畫都是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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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楷作品


中國畫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寫生,照樣把人畫得非常傳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鯨,他畫王時敏和王鑑,畫他年輕時的肖像,多好啊!還有畫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畫,忘了作者名字,畫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寫生,尤其不是美術學院那套寫生。就算寫生,繪畫可以有一千種寫生的辦法,絕不僅僅是沙龍學院那一套。

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礎“這句話,這句話是錯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國的藝術,素描絕對不是基礎。素描只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生髮出來的一種方式,然後延續幾百年,到十八世紀變成學院系統,然後傳到蘇聯,再傳到中國—這是災難性的。

埃及人、印度人幾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萬物畫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素描這件事。一定要解開這件事情,不然中國畫沒有前途。中國畫的沒落就從素描教學開始。

西方水墨素描寫生

會斷送東方水墨的性命

我覺得用西方美術的水墨寫生,會斷送了東方水墨的性命,除了蔣兆和,因為我不把蔣兆和當成是畫國畫的。

徐悲鴻引入西方繪畫來改造國畫,可能開始了不對的方向,他認為所有繪畫都要從素描開始學起,這件事情可能會誤導了國畫。中國古代畫家沒有一個人學過西方素描,齊白石、張大千也沒有學過西方素描。

中國畫是從一根線開始,從一個眼睛開始,從一個局部開始,這和西方繪畫法則是不符合的。可是那套西方法則套中國繪畫,也一樣是不符合東方審美規則的。

西方素描是焦點透視,中國畫是多點透視。西方素描是寫型,中國畫是寫神。拿西方的素描寫生法則叫你用中國毛筆畫素描,毛筆和線條的表現力就完蛋了,中國人那種看對象的多點透視方式,中國畫的寫神就失落了。

我對中國畫的態度很矛盾。一方面,我其實是用西方“眼”看中國畫,因為我的眼睛已經西化了;另一方面,我又是絕對的傳統主義者,因為傳統會自己糾正我的西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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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鯨《王時敏像》


中國畫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寫生,照樣把人畫得非常傳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鯨,他畫王時敏還是王鑑,畫他年輕時的肖像,多好啊!還有畫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畫,忘了作者名字,畫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寫生的,尤其不是美術學院那套寫生。就算寫生,繪畫可以有一千種寫生的辦法,絕不僅僅是沙龍學院那一套。臨摹才是對的。

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就是不要相信“西方素描是基礎”這句話。這句話是錯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國的藝術,西方素描絕對不是基礎。

西方素描只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生髮出來的一種方式,然後延續幾百年,到18世紀變成學院系統,然後傳到蘇聯,再傳到中國。

埃及人、印度人幾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萬物畫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畫西方素描這件事。

一定要解開這件事情,不然中國畫沒有前途。中國畫的沒落就從西方素描教學開始。徐悲鴻先生要是看到他竭力提倡的西方素描後來給弄成這樣,他一定很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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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鯨作品


全盤西化的人不應該懷疑中國繪畫傳統。不廢除石膏像寫生,中國畫不會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經變成最龐大的隊伍。

素描國畫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我當時在紐約聽說國內“新文人畫”起來了,很有興趣:“新文人畫”的稱呼完全是胡扯,但他們的重要貢獻是中斷了“素描國畫”的進程,然後跟清朝以前接軌,而國畫改造的技術關節,就是西式的素描寫生系統。

徐悲鴻開創的“國畫改造”還可忍受,他的確使中國人物畫多了一種可能,但後來的素描訓練幾乎取代了中國畫最可貴的法則。現在一些中年畫家又回到古人,但他們不再畫古人,而是畫今人。

國畫改造在他們身上證明是失敗的,我認為是這樣。可是在今天的所謂當代藝術空間,國畫蠻吃虧的。因為它的“定語”只是“國畫”,只是“水墨”——用畫種和工具來定義那麼豐富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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