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樓市10年沉浮

一、

2016年的8月末,上海的空氣中流溢著濃濃的悲情。

8月29日,85對離婚夫婦擠爆了上海民政局,在過往的經驗中,這本該是一個月的記錄。一切都顯得極不正常。

詭異之處在於,這本是悲慼之事,但離婚者卻笑容滿面地牽手走出,一邊交待放好離婚證,一邊商議該去哪裡慶祝一下。

其實,在2016年的那個夏天,整個中國的氣味都是不正常的。空氣中充滿著異味,如果仔細嗅一下,那是一種臭、腥、甜、苦等混合而成的氣味。

美劇《行屍走肉》裡的瑞克在醫院獨自醒來,走在亞特蘭大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時,聞到的就是這種氣味。

世上之事,有果必有其因。

那一年,市場傳言上海將在9月出臺更嚴厲的調控政策,這導致上海的有志之士迅速行動,用假離婚來破除限購。

上海人使出了洪荒之力,也要讓自己多背上一份負債。

房地產真是一個神奇的物種,在屬於它的字典裡,總是福禍相依,幸運和厄運永遠都是親兄弟。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三年前,同樣是一個夏天。

江南的夏天總是多雨、溼熱、潮,這在一個北方人看來,幾乎是無法忍受的。

三年前是2013年,在那一年的7月,有超過1400對夫妻在溫州民政局登記離婚,這也創下鹿城最傷感歷史紀錄。

同樣是離婚,在上海就是喜劇,但在溫州,卻只有悲劇。

上海人通過離婚,想讓自己背上更多的負債,心甘情願被銀行收高息。但這時的溫州人民卻視債務如瘟疫,視銀行為鬼魅。

沒有人想讓債務近身,而當債務無法甩掉時,結局註定悽慘而悲涼,要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要麼死,要麼坐牢。

2010年10月,綠城在溫州甌江邊上的豪宅鹿城廣場二手房售價達到了9-10萬/平,市場供不應求。

8年後的今天,鹿城廣場跌到了4-5萬/平。在2008年,這裡第一批房源開盤時,均價是4.5萬/平。

就這樣,經歷了彷徨的10年之後,鹿城廣場的房價又回到了開盤時的原點。

在今天看來,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作為中國炒房界的老祖宗,“炒房團”的大本營溫州,以他失去的10年,給了中國樓市一個大大的警示!

二、

在2000年之前的10年,是溫州經濟粗放式發展的黃金十年。

在這個時期,溫州產生了永嘉橋頭紐扣市場、樂清柳市五金電器市場、樂清虹橋綜合農貿市場等十大專業市場,享譽中國。而這背後是幾千個生產基地、十萬個家庭作坊。

這一切都源於溫州人對政策的靈敏嗅覺,做事的大膽作風,以及民間金融的發達。

轉折發生在90年代末,因為消費升級,溫州的作坊式生產已經跟不上時代的腳步,轉型無力,溫州人如同是走進了迷茫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為了抵禦亞洲金融風暴的影響,國務院決定將房地產作為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以“取消福利分房,實現居民住宅貨幣化、私有化”來推動房產改革。

溫州老闆們跟著風向,使勁地嗅著自己靈敏的鼻子。然後迅速的行動起來。

1998年到2001年,在短短三年時間,在民間資本投入下,溫州市區房價迅速從2000元/平方米左右,飆升到7000元/平方米,並以每年20%的速度遞增。

從中國商品房全面入市的第一刻起,溫州人便掌握了炒房的精髓。

2000年,樂清有六、七個做實業的老闆,意識到買房能賺錢,就一起湊了2000萬,集體炒房,之後房產迅速增值,幾年時間賺了幾個億!

這如同一把重錘,擊中了正處在彷徨之中的溫州人。

意識這個名詞,如同是猛鬼野獸,一旦覺醒,便再難歸籠。在整整16年後,中國的老百姓也忽然領悟到了溫州老闆的“精髓”,一切如同大水漫過,便再也阻擋不住了。

2000年之後,是溫州實業衰落的十年。但溫州人從來都不擔心。因為他們通過自身意識的覺醒,早已從實業脫離,投入到更廣闊的天地之中。

相比於辛辛苦苦的加工製造和貿易,收割韭菜才是更高級、更刺激、也更激動人心的偉業!

錢鍾書先生在1945年說過一句話:

他寫圍城,是想寫一部分人性。只是人,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特徵。

一直到今天,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驗證這句話的正確性。

三、

在1998年金溫鐵路通車之前,溫州去往杭州只能通過一條G104國道,因為要穿過連綿不斷的大山,汽車要走整整13個小時。

這個時候,在省會杭州和溫州之間,是充滿隔閡的,溫州人不願意去杭州,而更願意坐22個小時的輪船去上海。

在已經開始做加工廠和外貿生意的溫州人來看,上海才算得上是大都市。溫州的很多貨物和原材料的進出,也是通過上海。

1997年,溫州農民劉文闖進上海,在豫園小商品市場做小商品生意。在這裡他認識了很多同鄉。

溫州人在外打拼,最大的特質就是團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2001年,在豫園小商品市場的溫州商人經常提到在上海買房,以後一定會大發。

“誰誰誰去年在哪裡買了一套房子,現在都漲了好多了”,這是當時整個市場裡從早到晚,大家都討論的話題。

人心是會最易蠱惑的,在賺更多的錢面前,沒有人會足夠的意志堅定。

劉文找到他的好友們,一起商量在上海買房賺錢。但朋友們並不認可,也並不覺得這事靠譜。

萬一被套住怎麼辦?紛紛以資金有限為由推脫。

當時上海內環的房價3600一平,但這對於小本生意的商人來說,還是很大的一筆錢。小生意人不敢去做這麼大的投資。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就在上海內環房價3600的時刻,溫州市區卻已經超過了7000元。身在上海的溫州人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麼,但是在溫州的溫州人卻知道。

2001年8月18日,溫州第一個炒房團浩浩蕩蕩奔往上海。157人在三天之內便拿下100多套房子。

在上海的溫州人開始慌了,迅速跟進,劉文的好友們被迫下了決心,全部開始了上海置業之路。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往往並不由自己決定。烏合之眾也從來都不是一個貶義詞。

三年後,上海樓市出現了第一個暴漲行情,2004年內環均價6000,中環4000,外環2000。那個157人的炒房團賺了5000萬。

而到了2007年,上海內環均價已經是20000,中環10000,外環6000。上海房子在短短6年間,已經歷了2輪大漲,房價翻了4-5倍。

對於溫州人來說,上海是一個流著糖與蜜的應許之地!她是這樣的迷人。

在實業發展的黃金十年,上海用市場和港口哺育了溫州商人。

在上海樓市起步的十年,上海又成了溫州人的奶牛,純白的鮮奶總是源源不斷地被擠出來。

四、

上海的鮮奶流進了溫州。

從1998年開始,在經過了12年的堅挺之後,溫州樓市在2010年迎來了最輝煌的時代。

2006年12月30日,綠城集團以33.333億元的總價,拿下了溫州甌江邊上一塊地,後來綠城在這裡規劃了鹿城廣場,350米的超高層被稱為浙江第一高樓。

2008年,鹿城廣場的配套住宅錦玉園開始銷售,三棟樓為一線看江,另外兩棟不看江,看江的住宅最小戶型在400平以上,躍層戶型則達到了850平,銷售均價45000一平,當年售罄。

到了2009年,錦玉園的房價漲到了60000,漲的真是猛啊!

新聞說,溫州樓市太妖,必跌!

結果到了2010年10月,錦玉園的二手房成交價突破了10萬一平,新聞閉了嘴。

2010年,位於黃浦江畔的湯臣一品已經入市,均價12萬一平,這是上海樓市的頂;錢塘江邊上的錢江新城豪宅價格普遍在3萬多一平,這是杭州樓市的頂;而位於甌江邊上的豪宅價格,達到了10萬一平,這是溫州樓市的頂。

2010年10月,那是溫州樓市最頂峰的時刻,甌江邊10萬,城市綠軸旁7萬;老城的老破小价格也在3萬之上。

溫州人從來都看不起杭州,在90年代末,溫州的有錢人開始將自己的孩子送出去讀書,他們首選上海,然後北京,只有北上都夠不著了,才會去杭州。

從2001年到2010年,杭州樓市也連漲10年,甚至連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都沒能遏制杭州房價的腳步。

但後來發現,這和溫州樓市比起來,只到溫州的屁股,連腰都夠不著。

溫州當年的老破小就已經超過了杭州樓市的頂。

五、

在今天看來,也許,正是上海房價的連續10多年的不斷翻番,正是杭州房價的10年堅挺,正是溫州樓市10年來的不斷暴漲,給了溫州人巨大的信心。

溫州人民正在為他們更大的貪婪,使出洪荒之力,給自己加槓桿。

2010年5月,溫州民間借貸利率高達6分,年利率72%,這已是崩盤的前兆,但並無人察覺。

他們在掃了上海,掃了深圳,掃了北京,掃了杭州之後,終於在自己的家鄉溫州,上演了最後的驚險一躍。

就在鹿城廣場房價達到了10萬一平之後不久,溫州的槓桿鏈條終於扯出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張力,然後蹦斷了。

眼鏡大王胡福林跑路,這如同一聲驚雷,一場對於溫州而言,具有毀滅性的民間借貸大崩盤洶湧而來!

2011年9月22日,溫州9個老闆一夜之間蒸發。此後的3-4年,越來越多的溫州商人被追債,跑路、自殺。

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

溫州樓市開始被徹底的挫骨揚灰。

炒房團也幾乎全軍覆沒。房價如果沒有漲,對炒房團而言就是虧,因為很多人是借錢在炒房,而利息是每月都要付的。

越是曾經炒房賺得多的人,就越敢放大槓桿,死得就越快。

2013年7月,溫州法院進入司法處置程序的房產已經有1.8萬套。

溫州投資客開始大批甩賣手裡的房子。

綠城鹿城廣場從10萬元/平方米跌回到了開盤價4.5萬元。溫州城市綠軸旁的富人區香緹半島從每平方米7萬跌到了3萬元,就連老城區的老破小也無一例外的價格腰斬!

溫州人開始迅速從各地抽離,拋房自救。那些溫州人進入越深的城市,註定要承受更重的傷。

2011年,曾經10年未跌的杭州樓市第一次進入了寒冬。在2012年,杭州市場上流動的二手房,超過了80000套,尤以溫州投資客盤踞的濱江區和經開區(下沙)跌得最兇!

在樓市的黃金十年,杭州人民被充分的保護和嬌生慣養。當寒冬來臨時,他們註定比別人傷得更深。

至今在中國樓市史上,杭州也是唯一一個樓市腰斬,連跌五年的省會城市。

後來,杭州趕上了國運,再次振作起來了。

2018年,上海黃浦江邊,豪宅最高成交價達到了34萬一平,杭州錢江新城,也達到了8萬,而溫州的甌江邊,仍然只有綠城鹿城廣場錦玉園在唱獨角戲,房價一直在4-5萬之間徘徊。

就連2016年,那個舉國如同吃了萬艾可一般的堅挺時刻,溫州樓市卻再也沒能振作起來。

六、

溫州人身上有很多優秀的品質,他們嗅覺靈敏、行動力強、充滿魄力,在很長時間以來,這些品質和集體性格都是他們能成的重要原因。

但在中國,房子是比金錢更好的人性試金石。在中國,房子不只是住所,而是一種讓人發狂的魅惑之物,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獄。

因為每個人都想成為食利者。這是一切後果的唯一原因。在這個世界上,因果從來都很分明。

在離開溫州的最後一天,在和一位溫州資深地產投資客聊天時,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如何看待眼下的中國樓市?

那天在甌江邊,在鹿城廣場旁邊的米房,伴著颱風摩羯到來前夜的疾風驟雨,他望著甌江對岸的大山,出神了好久,說出了一句讓我震撼不已的話:

現在的中國樓市,和2010年10月的溫州像極了!

2010年10月,正是溫州樓市最巔峰的時刻,是甌江邊上的綠城豪宅賣到10萬一平的時刻,是所有溫州人都在瘋狂加槓桿的時刻,是所有人都對樓市充滿信心的時刻。

但短短一年後,溫州樓市被挫骨揚灰,再也沒有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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