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帶給人的情感與「疾病」

30多年前,我不曾想到,有一天世界上會有那麼多的書,買不盡、讀不完,更不用說在自己家中就可以坐擁書城。同樣,現在30歲以下的人也絕難想象,就在並非很久以前的那個年代,書是何等珍貴之物。

書帶給人的情感與“疾病”

有一個經歷了那個時代的人說,他看到過一本書如何被人讀“沒”了。這不是誇張之辭。我那時讀過的書,一多半是這種將“沒”未“沒”之書。這種書首尾皆無,綿如敗絮,書頁翻卷,字跡漫漶,前後殘破最重,甚者上下裂為兩截。

讀這種書,先要清理勘察、拼接殘頁,讀時一頁變作兩頁翻,需要耐心,也需要技巧。但就是這樣的書,也經常是求之而不得,因為在當時,它們無一例外都是絕版書。書的數量不變,讀者卻有無限增加之勢,結果,一本書在無數人手中流傳、翻閱,直至磨損銷蝕,終歸於無。

書既然如此難得,讀者求書的飢渴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從第一次品嚐到讀書樂趣開始,我就沒有擺脫過那種求書若渴的狀態。

書帶給人的情感與“疾病”

從小學到中學,生活中令人興奮的事大都與書有關。為讀到一本書,可能要經歷漫長和曲折的等待,其間的嚮往、焦急、興奮、喜悅、沮喪和失望,難與外人道知。當時求書的標準既非“古典”,亦非“名著”,也不可能有什麼讀書計劃,永遠是抓到一本讀一本。

上大學後,周圍的書日漸增多,但我對書的渴求並未消減,我早先就有的“藏書”的喜好也有了發展。起初,書店裡新書有限,佳作難求。每聞書訊,我必設法求購。學校在重慶市郊,坐車到市中心書店,輾轉換乘,往返要三四個小時。有時因故不能立即前往,只好託同學代購,或者等待數日再去,但只要書未到手,總是寢食難安。

那時買書大有“搶購”的味道。好書本來就不多,書店每次到書的數量又十分有限,常常是書到幾天以後便告售罄,而出版社又不會因市場需求增加印量。因此,能不能買到心儀的好書,一半靠信息,一半靠運氣。

大學畢業後我到北京,先讀書,繼而教書。書讀得多,買得更多。北京是文化中心,出版社雲集,書店也多,加之1980年以後出版業日漸發達,可買之書和能買到的書越來越多。

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年代,也是一個充滿購書樂趣的年代。我常常騎車逛書店、跑書市,不拘遠近、無論大小,常有所獲。

不幾年,我的藏書就從最初的幾箱,發展成一面牆的滿滿一書櫃。訪客到來,無不對這一面“書牆”印象深刻。某次有位編輯來訪,他在“書牆”前站立良久,最後操著南方口音一字一頓地說:“本本都是好書。”這讓我有很大的滿足感。

我的購書和藏書正好與這個社會走出書荒的過程同步,這種經歷給了我一種狂妄的自信,以為可以盡收天下好書。漸漸地,我發現這是一種錯覺,一種由狹隘的經驗中生出的錯覺。“好書”不僅讀不完、買不盡,就是要跟上其出版的節奏也越來越難了。更糟的是,藏書日增,記憶也開始出錯。以前總能輕易在書架上找出要用的書,但是後來,為尋一本書可能要花去大半日時光。再往後,重複買書的情況居然不止一次地發生。這時我不得不承認,讀書雖然不夠,買書已經太多。買來的書,恐怕有許多是不會讀了。儘管如此,我仍在不停地買書。

20世紀80年代末,第一次有機會走出國門,我求書的熱情便立即傾注到異域書肆。那時國內書店尚無外文書籍,用信用卡在互聯網上購書更是聞所未聞。因此,在海外淘書便具有一種特別的意趣。

在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訪學期間,我不但遍訪兩校周遭書店,也不放過街邊書攤和慈善性書市,節衣縮食,以多得一書為樂。我書櫃裡的英文書從那時開始便有了一點規模。十年後,再訪美國,我雖然一再告誡自己買書要剋制,結果還是像一個意志薄弱的易受誘惑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屈從於心底對書的慾望。我那幾年所記的日記,幾乎就是一本求書的記錄。

如今,我的書齋已經變成“書災”,這種災難已經迫使我不能不有所收斂。即便如此,走過街邊最不起眼的小書店甚至小書攤,我還是下意識地多看幾眼。我自認為這是一種“病態”,而“病根”是30年前種下的。

這“病”有多種症狀。比如有書潔癖。早年那種沒頭沒尾、破破爛爛的書讀多了,頗知道敬惜字紙的道理。以後每得一書,都用硬紙包裹,做成護封。後來書多了,包不勝包,這愛護書籍的好習慣慢慢也就放棄了。不過,買書時左挑右選,對書的外觀百般挑剔的習慣依然沒改。書潔癖也延伸到書的美觀,無論裝幀、設計、版式,還是紙張、色澤、質感,都是觀書、買書時考量的因素。

書潔癖源於敬書。書在我眼中帶有神秘感,擁有一本書更具有特殊意味。我不忍看書受到“虐待”,不願將書頁折角,也不願把書隨意放置,甚至不願輕易讀一本書。讀書要有始有終,要成系統。讀一本好書,雖不至先沐浴焚香,但總要在心理上和時間上有所準備。我的許多讀書計劃因此而一再推遲。

不過,所有“病症”中最突出的還是購書癖,這種癖好就似一種強迫症:見了書店忍不住要進,見了書忍不住要買,有了書捨不得扔。現在圖書市場發達,早先那種欲求一書的焦慮、錯失好書的悵然、一書在手的滿足,也已經慢慢淡然,但是見了書店,依然兩眼放光,進了書店,依然很容易陷入一種買書沒有節制的境地。

其實我心裡明白,並不是真的需要這麼多書,也曾痛下決心不買,但總是忍不住破戒。當然,我可以為自己的不理性找出許多理由,如自己藏書的便利、書的不同用途以及個人的讀書習慣等。不過,我細細分析,發現在心靈深處起作用的,仍然是兒時那種求書若渴的經歷。

因為當年的經歷太過深刻,即使書早已不再是稀缺物、奢侈品,深埋心底的對書的飢渴仍然沒有消除。

書在手邊,讓你覺得書中的世界也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這不只是一種虛幻的滿足,重要的是,它給人一種安全感。這種心理很像傑克·倫敦在一篇小說裡描寫的情形。一個陷入絕境的荒原旅行者,飢寒交迫、精疲力竭、孤獨無助,唯有求生的意志支持著他掙扎向前。在他身邊,一隻同樣衰弱的荒原狼隨伺左右。他們當中只有一個能夠活下來。最後,人和狼糾結著倒在一處,人緊緊咬住狼的喉嚨。在旅行者失去知覺之前,他感到有一股暖暖的東西流進自己的嘴裡。在小說的結尾,終於獲救的旅行者慢慢恢復了健康,但人們發現,他經常在自己的背囊裡和床鋪下藏匿許多食物,一些食物甚至已經發黴。這篇小說的題目是:“熱愛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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