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一生冷艷不愛春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梅花圖 弗利爾美術館藏

金農的不謝之花

金農畢生有金石之好,他的好友杭世駿說:“冬心先生嗜奇好古,收儲金石之文,不下千卷。”他的書法有濃厚的金石氣,他的畫也有金石的味道。秦祖永說:“冬心翁樸古奇逸之趣,純從漢魏金石中來。”要理解金農的藝術,還需從金石氣味上追尋。這裡談金農藝術中的金石氣,不是談他的金石收藏、他對金石的研究,而是金石生涯給他的藝術所注入的特有氣質。我談兩個問題,一從內容方面分析金農從金石氣中轉出的對永恆感的追求,一從形式方面分析金農在金石氣影響下形成的冷豔藝術風格。 

不謝之花

中國人有“坐石上,說因果”的說法,意思是通過石頭來看人生。金石者,永恆之物也;人生者,須臾之旅也。人面對從莽莽遠古傳來的金石,就像一片隨意飄落的葉子之於浩浩山林。蘇軾詩云:“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餘何?”

遷滅之中有不遷之理;無常之中有恆常之道。金農將金石因緣,化為他藝術中追求永恆、追求不朽的力量。

永恆的追求,不光是哲學家的事,在中國,藝術家似乎更耽溺於永恆,因為永恆意味著一種絕對的真實,只有超越現實,才能體驗真實。藝術所關注的,不是瞬間發生的事,而是流動的世界表相背後的東西。世界中的一切看起來都在變,但又可以說沒有變,青山不老,綠水長流,秋來萬物蕭瑟,春來草自青青。藝術家更願意在這種錯覺、甚或是幻覺中,贏取心靈的安靜。摩挲舊跡嘆己生,目對殘碑又夕陽,是惆悵,也是安慰。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羅聘 冬心先生像 浙江省博物館藏

金農的藝術是耐看的,就因為他留給我們很多思考的地方。他的弟子羅聘曾畫有《冬心先生像》,一個飄然長鬚的長者坐在黝黑奇崛的石頭上,神情專注地辨別著一塊書板上的古文奇字——金農就是這樣,他似乎總在和永恆對話,他好象並不屬於他那個時代。

金農有“丹青不知老將至”印章,並題有印款:“既去仍來,覺年華之多事;有書有畫,方歲月之無虛。則是天能不老,地必無憂。曾有頃刻之離,竟何桑榆之態。惟此丹青挽回造化,動筆則青山如笑,寫意則秋月堪誇;片箋寸楮,有長春之竹;臨池染翰,多不謝之花。以此自娛,不知老之將至也。”“長春之竹”、“不謝之花”,在金農一生中很具象徵意義,金農的藝術其實就是他的“不謝之花”,花開花落的事實不是他關注的中心,而永不凋謝,像金石一樣永恆存在的對象,才是他追求的。我們可以通過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 金農 梅花竹石圖 廣州美術館藏

▼ 金農 竹圖 上海博物館藏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人生是易“壞”的,他要在藝術中追求不“壞”之理。

金農一生對畫芭蕉情有獨鍾,《硯銘》中載有金農《大蕉葉硯銘》,其雲:“芭蕉葉,大禪機。緘藏中,生活水。冬溫夏涼。”芭蕉在他這裡不是一個簡單的植物,而是表達他生命徹悟的道具。他有自度曲《芭林聽雨》,寫得如怨如訴:“翠幄遮雨,碧帷搖影,清夏風光暝,窠石連綿,高梧相掩映。轉眼秋來憔悴,恰如酒病,雨聲滴在芭蕉上,僧廊下白了人頭,聽了還聽,夜長數不盡,覺空階點漏,無些兒分。”金農有幅《蕉林清暑圖》,上面題有一詩:

“綠了僧窗夢不成,芭蕉偏向竹間生。秋來葉上無情雨,白了人頭是此聲。”芭蕉葉上三更雨,點點滴滴敲在人的心扉。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蕉林清暑圖 (徐平羽舊藏)

為什麼白了人頭是此聲?是因為細雨滴芭蕉,丈量出人生命資源的匱乏。在佛教中,芭蕉是脆弱、短暫、空幻的代名詞。《維摩詰經》說:“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芭蕉意味著弱而不堅,短而不永,空而不實。春天來了,芭蕉迅速長大,從那幾乎絕滅的根中,竟然托起一個綠世界。鋪天蓋地,大開大合,真是瀟灑極了。但就是這樣一種勃勃的生命,一陣秋風起,瞬間就衰落得無影無蹤了。中國人說芭蕉,就等於說人的生命,中國人於

“芭蕉林裡自觀身”(黃山谷詩),看著芭蕉,如同看短暫而脆弱的人生。

金農筆下的芭蕉,倒不是哀怨的符號,他強調芭蕉的易“壞”,是為了表現它的不“壞”之理,時間的長短並不決定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建立在人的真實體驗中。他說:“慈氏雲:蕉樹喻己身之非不壞也。人生浮脆,當以此為警。秋飆已發,秋霖正綿,予畫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軸,已寓言耳。”他又說:“王右丞雪中芭蕉,為畫苑奇構,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豈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於禪理,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四時保其堅固也。”雪中不可能有芭蕉存在,王維的雪中芭蕉,就在於表達生命的不“壞”之理。金農筆下的芭蕉葉,不是顯露瞬間性的物,而是永恆不壞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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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農 人物山水圖冊 第七開·玉川先生煎茶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人生是一個“客”,他要在藝術中尋找永恆的江鄉。

《寄人籬下圖》是金農梅花三絕圖冊中的一幅,這幅作品因其構思奇迥,別有用意,因而成了金農的代表作之一。構圖很簡單,墨筆畫高高的籬笆柵欄內,老梅一株,梅花盛開,透過柵欄的門,還可以看到梅花點點落地。左側用渴筆八分題有“寄人籬下”四字,非常醒目,突出了此畫的主題。這幅畫曾被有人解作成表現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不滿,高高的籬笆牆是封建制度的象徵。而我認為,這幅畫別有寓意。它所強化的是一個關於“客”的主題。圖作於他七十二歲時,這時金農客居揚州,生活窘迫,畫是他生活的直接寫照,他過的就是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國哲學強調,人生如寄,世界是人短暫的棲所,人只是這世界的“過客”,每個人都是世界的“寄兒”。正如倪雲林五十抒懷詩所說:“旅泊無成還自笑,吾生如寄欲何歸?”金農此畫由寄人籬下的生活聯繫人類生命暫行暫寄的思想,高高的籬笆牆,其實是人生的種種束縛的象徵,人面對這樣的束縛,只有讓心中的梅花永不凋零。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寄人籬下圖

金農有“稽留山民”一號,“稽留”,是淹留的意思。人的生命就是一段短暫的稽留。金農認為,人只是世界的“客”。他有一幅圖題識說:“香茆蓋屋,蕉蔭滿庭,先生隱几而臥。不夢長安公卿,而夢浮萍池上之客,殆將賦《秋水》一篇和乎。世間同夢,惟有蒙莊。”人是浮萍池上之客,萍蹤難尋,人生如夢。人是“寄”、“留”、“客”,所以何必留戀榮華,那長安公卿、功名利祿又值幾何。他在莊子的齊物哲學中,獲得了心靈的撫慰。

他的《風雨歸舟圖》也是這種心態的作品,是其晚年傑作(作於其74歲)。右邊起手處畫懸崖,懸崖上有樹枝倒掛,隨風披靡,對岸有大片的蘆葦叢,迎風披拂。整個畫面是風雨交加的形勢,河中央有一舟逆風逆流而上,舟中有一人以斗笠遮掩,和衣而臥,一副悠閒的樣子。上有金農自題雲:“仿馬和之行筆畫之,以俟道古者賞之,於煙波浩淼中也。”急風暴雨的境況和人悠閒自適的描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突出了金農所要表達的思想:激流險灘,煙波浩淼,是人生要面對的殘酷事實,但心中悠然,便會江天空闊。那永恆的江鄉、漂泊生命的絕對安頓地方,就在自己的心靈中。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風雨歸舟圖

人世間充滿了“變”,他要在藝術中表現不變之理。

“終朝弄筆愁復愁,偏畫野梅酸苦竹啼秋”,這是金農的兩句詩。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必須要了解金農的特別的思考。

似乎金農是一個害怕春天的人,他喜歡畫江路野梅,他說:“野梅如棘滿江津,別有風光不愛春。”他畫梅花,是要回避春天的主題。他說:“每當天寒作雪凍萼一枝,不待東風吹動而吐花也。”臘梅是冬天的使者,而春天來了,她就無蹤跡了。他有一首著名的畫梅詩:“橫斜梅影古牆西,八九分花開已齊。偏是春風多狡獪,亂吹亂落亂沾泥。”春風澹盪,春意盎然,催開了花朵,使她燦爛,使她纏綿,但忽然間,風吹雨打,又使她一片東來一片西,零落成泥,隨水漂流。春是溫暖的,創造的,新生的,但又是殘酷的,毀滅的,消亡的。金農以春來比喻人生,人生就是這看起來很美的春天,一轉眼就過去,你要是眷戀,必然遭拋棄;你要是有期望,必然以失望為終結。正所謂東風惡,歡情薄。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梅花三絕圖之一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山水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躲避春天,是金農繪畫的重要主題,其實就是為了超越人生的窘境,追求生命的真實意義。金農杭州老家有“恥春亭”,他自號“恥春翁”。他以春天為恥,恥向春風展笑容,表達的就是這樣的意思。他有詩云:“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誇。近來老醜無人賞,恥向春風開好花。”金農要使春殘花未殘,花兒在他的心中永遠不謝。

金農還喜歡畫竹,他的竹被稱為“長春之竹”,也有“躲避春天”的意思。金農認為,在眾多的植物中,竹是少數不為春天魔杖點化的特殊的對象。一年四季,竹總是青青。他說,竹“無朝華夕瘁之態”,不似花“倏兒敷榮,倏而揫斂,便生盛衰比興之感焉”。竹在他這裡成了他追求永恆思想的象徵物,具有超越世相的品性。竹不是那種忽然間燦爛,燦爛就搖曳,就以妖容和奇香去“悅人”的主兒。他說:“恍若晚風攪花作顛狂,卻未有落地沾泥之苦。”意思是,竹不隨世俯仰。竹在這裡獲得了永恆的意義,竹就是他的不謝之花。竹影搖動,是他生平最喜歡的美景,秋風吹拂,竹韻聲聲,他覺得這是天地間最美的聲音。他有《雨後修篁圖》,其題詩云:

“雨後修篁分外青,蕭蕭都在過溪亭。世間都是無情物,唯有秋聲最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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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農 山水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雙勾飛白竹 四川省博物館藏

花代表無常,竹代表永恆。這樣的觀點在中國古代藝術中是罕有其聞的。難怪他說:“予之竹與詩,皆不求同於人也,同乎人則有瓦礫在後之譏也。”他的思想不是傳統比德觀念所能概括的,無竹令人瘦、參差十萬丈夫之類的人格比喻也不是金農要表達的核心意義。他批評趙子昂夫人管仲姬的竹是“閨帷中稚物”,正是出於這樣的思想。

一切存在是“空”的,他要在藝術中追求實在的意義。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金農十二開的梅花冊,其中有一開畫江梅小幅,分書“空香沾手”四字。他曾畫梅寄好友汪士慎,題詩說:“尋梅勿憚行,老年天與健。山樹出江樓,一林見山店。戲粘凍雪頭,未畫意先有。枝繁花瓣繁,空香欲拈手。”這裡都提到了“空香”,是金農藝術中所表現的重要思想。他的梅花、竹畫、佛畫等等,都在強調一切存在是空幻的道理,這也是佛教的根本思想。

禪宗強調,時人看一株花,如夢幻而已,握有的原是空空,存在的都非實有。金農的“空香沾手”,香是空是幻,何曾有沾染,它的意思是超越執著。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梅花圖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金農的藝術籠罩在濃厚的苔痕夢影的氛圍中。他所強調的一些意象都打上這一思想的烙印。如“飢鶴立蒼苔”(他有詩說:“冒寒畫得一枝梅,恰如鄰僧送米來。寄與山中應笑我,我如飢鶴立蒼苔。”)、“鷺立空汀”(他有畫梅詩說:“揚補之乃華光和尚入室弟子也,其瘦處如鷺立空汀,不欲為之作近玩也。”他又有題梅畫詩:“天空如洗,鷺立寒汀可比也。”)、“池上鶴窺冰”(他有詩云:“此時何所想,池上鶴窺冰。”)等等。

正因為存在的空幻感,所以金農的藝術常常落實在打破世界的節奏之上。金農曾畫“朱竹”,所謂“易之朱竹,寫幽篁數竿”,友人戲稱之為“顏如渥丹”。他的這個“朱竹”是受到蘇軾影響的。戴熙轉述蘇軾的一則畫事說:“東坡曾在試院以硃筆畫竹,見者曰:‘世豈有朱竹耶?’坡曰:‘世豈有墨竹耶?’善鑑者因當賞於驪黃之外。”金農在這裡並非證明世界上有紅色的竹子,而在於突破人們對世界的執著。

由此可見,由金石氣轉出的對永恆存在意義的關注,不是因為金農好玄談,好玄道,而是為了關注自己生命處境——人在漂泊中,人在束縛中,人生短暫而脆弱是無法迴避的現實,人無所不在網中的的處境,也很容易將人生塗上黯淡的色彩。金農藝術中對永恆感的追求,是為了解脫人生的困境,不去聽使他白頭的俗曲,而去觀望那永不凋零的“不謝之花”。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墨梅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

冷豔之美

這金石因緣,也影響了金農藝術的風格。如石一樣冰冷,如鐵一樣堅硬,古樸蒼莽中所包含的夢一樣的迷幻,造就了金農藝術的獨特浪漫氣質。

陳洪綬曾畫過多種銅瓶清供圖,一個銅製的花瓶,裡面插上紅葉、菊花、竹枝之類的花木,很簡單的構圖,但老蓮畫得很細心,很傳神。看這樣的畫,既有靜穆幽深的體會,又有春花燦爛的跳躍。總之,有一種冷豔的美——美得令人心碎。畫中的銅瓶,暗綠色的底子上,有或白或黃或紅的斑點,神秘而浪漫。這斑點,如幽靜的夜晚,深湛的天幕上迷離閃爍的星朵,又如夕陽西下光影漸暗,天際上留下的最後幾片殘紅,還像暮春季節落紅滿地,光影透過深樹,零落地灑下,將人帶到夢幻中。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清 陳洪綬 清供圖

中國文人藝術追求斑駁殘破的美。在篆刻藝術中。明代篆刻家沈野說:“鏽澀糜爛,大有古色。”文彭、何震等創為文人印,以冷凍石等取代玉、象牙等材料,追求殘破感,“石性脆,力所到處,應手輒落”(趙之謙語),非常容易剝落,從而產生特別的審美效果。在書法領域,碑拓文字所具有的剝蝕殘破意味,直接影響了書法的發展,甚至形成了尊碑抑帖的風習。高鳳翰有詩云:“古碑愛峻嶒,不妨有斷碎。”他晚年的左筆力追這這種殘破斷碎的感覺。鄭板橋評高鳳翰的書法說,“蟲蝕剝落處,又足以助其空靈”,對他書法的殘破感讚不絕口。

金農是殘破斷碎感的著力提倡者。厲鶚是金農的終生密友,時人有“髯金瘦厲”的說法,厲鶚曾見到金農所藏唐代景龍觀鍾銘拓本,對它的“墨本爛古色”很是神迷,厲鶚說:“鍾銘最後得,斑駁豈敢唾。”班駁陸離的感覺征服了那個時代很多藝術家。金農有詩讚一位好金石的朋友禇峻,說他“其善椎拓,極搜殘闕剝蝕之文”。其實金農自己正是如此。他一生好殘破,好剝蝕,好斷損。

他有圖畫梅花清供,題道:“一枝梅插缺唇瓶,冷香透骨風稜稜,此時宜對尖頭僧。”厲鶚談到金農時,也說到他的這種愛好:“折腳鐺邊殘葉冷,缺唇瓶裡瘦梅孤”。瓶是缺的,梅是瘦的,孤芳自賞,孤獨自憐。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行書《硯銘冊》冊頁選一 紙本 1730年作

縱24.5釐米 橫13.7釐米 廣東省博物館藏

缺唇瓶裡瘦梅孤,是金農藝術的又一個象徵。

金農是硯臺專家,他有《缺角硯銘》說:“頭銳且禿,不修邊幅,腹中有墨,君所獨。”殘破不已的缺角硯,成為他生命中的至愛。金農畢生收藏製作的硯臺很多,他對硯石的眉紋、造型非常講究,尤其是寥若晨星、散若浮雲的種種眉紋,在黝黑古拙的硯石中若隱若現,顯現出一種詩意的氣氛,受到他特別的重視。他有一詩說:“靈想雲煙總化機,硯池應有墨花飛。請看策蹇尋幽者,一路上嵐欲溼衣。”朋友送他一方宋硯,硯臺的“色澤如幽幽之雲吐巖壑中”,使他覺得有“幽香散空谷中”的意味。

黃裳先生說,金農是一位最能理解、欣賞中國藝術的人,他玩得都是一些小玩藝,但卻是“實踐、創造了封建文化高峰成果的人物”。2007年的蘇富比秋拍中,有一件黃梨木的筆筒,上面有金農的題跋和畫,四字“木質玉骨”,小字款雲:“雍正二年仲冬粥飯僧制於心出家庵”,鈐朱文“金農”小印,旁側畫古梅一枝,由筒口虯曲婉轉而下,落在窟窿的上方,截取的這段黃梨木,古拙,殘損,別有風致。金農的這件“小玩藝”,無聲地傳達出中國藝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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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梨刻「梅花圖」金農題詩筆筒(過雲樓舊藏)

金農非常重視蒼苔的感覺,這和他對金石的偏愛有密切關係。這不起眼的苔痕,卻成為他的藝術的一個符號。他有《春苔》詩說:“漠漠復綿綿,吹苔翠管圓。日焦欺蕙帶,風落笑榆錢。多雨偏三月,無人又一年。陰房託幽跡,不上玉階前。”他形容自己是“飢鶴立蒼苔”。金農以及很多中國藝術家好殘破,好斑駁,取蒼苔歷歷,取雲煙模糊,都是要模糊掉人的現實束縛,模糊掉人慾望的求取,將個體的生命融入的宇宙之中。柴扉午後開,池荒水浸苔。時世在變,我以不變之心應之;時世混亂,我以寧靜待之,我獨得靜緣,我是一個局外人,旁觀人,一個看透歲月風華的人。透過迷離的世相,尋覓世界的真實。

趙之謙說:“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缺唇的瓶子,暗綠色的爛銅,漫漶的拓片,清溪中苔痕歷歷,隨水而搖曳,閃爍著神秘的光影,老屋邊古木蒼藤逶迤綿延,這斑駁陸離、如夢如幻的存在,都反映藝術家試圖超越時間影子、超越現實的思想,強化那歷史老人留下的神奇,生命如流光逸影,而藝術家為什麼不能在古老的硯池中燕舞飛花?中國藝術追求斑駁殘缺,並不在斑駁殘缺本身,也不是欣賞斑駁有什麼形式上的美感,而是在它的“深厚”處,在它關乎人生命的地方。

唐雲所藏金農《王秀》隸書冊上胡惕庵的題跋說得好:“筆墨矜嚴,幽深靜穆,非尋常眼光所能到。”這“幽深靜穆”四個字,真抓住了金農藝術的關鍵。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周禮識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一般認為,金農等的金石之好,出於一種好古的趣味。表面上看,的確如此,斑駁陸離的存在,無聲地向人們顯示歷史的縱深,歷史的風煙帶走了多少悲歡離合,惟留下眼前的斑斑陳跡,把玩這樣的東西,歷歷古意油然而生。這的確是“古”的,我們說斑駁殘缺中有古拙蒼莽、有古淡天真的美,就是就此而言。但縱其深處,即可發現,這種好古的趣味,恰恰關注的是當下,是自我生命的感受。一件古銅從厚厚泥土中挖出,撣去它的塵土,它與現實照面了,與今人照面了,關鍵的是,與我照面了。因為我來看,我和它“千秋如對”——時間上雖然判如雲漢,但是我們似乎在相對交談,一個沉年的古器在我的眼前活了,我將當下的鮮活糅入到過去的幽深之中。

金石氣所帶來的中國藝術家對殘缺感、漫漶感等的迷戀,其實就是以綿長的歷史為底子,掙脫現實的束縛,讓蒼古的宇宙,來靜聽我的故事。通過古今對比,來重新審視人的生命的價值。這是中國文人藝術最為浪漫的地方,它是古淡幽深中的浪漫。

中國藝術好斑駁殘破,好苔痕夢影,是從歷史的幽深中跳出當下的鮮活。歷史的幽深是冷,當下的鮮活是豔。金石氣成就了金農藝術的“冷豔”特色。

清代藝術家江湜說:“冬心先生書醇古方整,從漢人分隸得來,溢而為行草,如老樹著花,姿媚橫出。”從形式上看,金農的藝術真可謂“老樹著花”。金農有枯梅庵主之號,“枯梅”二字也可以看出他的這方面特色。在他的梅畫中,常常畫幾朵凍梅,豔豔綽綽,點綴在歷經千年萬年的老根上。像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金農古梅圖,枝極古拙,甚至有枯朽感,金農說:“老梅愈老愈精神”,這就是他追求的老了。而花,是嬌嫩的花,淺淺地一抹淡黃。嬌嫩和枯朽就這樣被糅合到一起,反差非常大。他畫江路野梅,說要畫出“古幹盤旋嫩蕊新”的感覺。他的梅花圖的構圖常常是這樣:“雪比梅花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誇。”金農倒並不是通過枯枝生花來強調生命力的頑強,他的意思正落在“冷豔”二字上。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梅花圖冊頁(十二開) 選一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花卉冊(選一)

金農的藝術是冷的。金農在三十歲時,始用“冬心”之號,這個號取盛唐詩人崔國輔的名句“寂寥抱冬心”。金農是抱著一顆冬天的心來為藝。七十歲時,他在揚州西方寺的燈光下,在牆壁上寫下“此時何所想,池上鶴窺冰”的詩句,真是幽冷之極。他的題荷花詩寫道:“野香留客晚還立,三十六鷗世界涼。”在他的眼中,世界一片清涼。

請聽他的表述:他說他的詩是“滿紙枯毫冷雋詩”。他作畫,“畫訣全參冷處禪”。他畫水仙,追求“薄冰殘雪之態”。他畫梅,追求“冷冷落落”之韻,他“冒寒畫出一枝梅”,要將梅的冷逸的韻味表現出來。他說,“硯水生冰墨半乾,畫梅須畫晚來寒”,畫梅要“畫到十分寒滿地”,寒的感覺總是梅聯繫在一起。

但是,金農的藝術並非要表現一顆冷漠的心,今天我們所見到的也並不是一個冰冷的金農。他的冷,是熱流中的冷靜,浮躁中的平靜,汙濁中的清淨。他的冷藝術就是一冷卻劑,將一切躁動、衝突、慾望、掙扎等等都冷卻掉,他要在冷中,從現實的種種束縛中超越開來,與天地宇宙,與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智慧的聲音對話。他的藝術是冷中有豔,是幾近絕滅中的風華,是衰朽中的活潑。幽冷中的靈光綽綽,正是金農藝術的魅力所在。他有詩說:“一丸寒月水中央,鼻觀些些嗅暗香。記得鬨堂詞句好,梅魂梅影過鄰牆。”他有題畫梅詩云:“最好歸船弄明月,暗香飛過斷橋來。”他給好友汪士慎刻“冷香”二字,他說畫梅就是“管領冷香”。他贈一僧人寒梅,戲詩道:

“極瘦梅花,畫裡酸香香撲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他有《雪梅圖》,題識道:“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香從寒出,寒共香存,無冷則不清,無清則無香。正所謂“若欲梅花香徹骨,還他徹骨一番寒”。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梅花圖冊頁(十二開) 選一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我以為,金農藝術之妙,不在冷處,而在豔處,在幽冷的氣氛中所體現的燕舞飛花的地方。金農極富魅力之處,在於他時時有騰踔的慾望,不欲為表相所拘牽,為眼前的現實所束縛,他說:“予遊無定,自在塵埃也,羽衣一領,何時得遂衝舉也。”他說,他畫中的梅花,就是他的仙客,是“羅浮村”中的仙客。他特別著意於鶴,他有詩云:

“腰腳不利嘗閉門,閉門便是羅浮村。月野畫梅鶴在側,鶴舞一回清心魂。”一隻獨鶴在歷史的天幕上翩翩起舞,這真是金農藝術最為香豔的地方。

金農藝術的“冷豔”是由詩來鑄就的。金農在《冬心先生集》序言中說:“然鄙意所好,乃在玉溪、天隨之間,玉溪賞其窈眇之音,而清豔不乏,天隨標其幽遐之旨,而奧衍為多。”金農的藝術深受李商隱的影響,他的藝術就具有李詩的“清豔”氣。我們看他的一幅《賞荷圖》,頗有義山的真魂。構圖很簡單,畫河塘,長廊,人坐長廊中,望遠方,河塘裡,荷葉田田,小荷點點,最是風光。上面用八分書自度曲一首,意味深長:“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款“金牛湖上詩老小筆,並自度一曲。”充滿了追憶的色彩,星星點點,迷離恍惚,似夢非夢,清冷中有幽深,靜穆中有浪漫。

金農:一生冷豔不愛春

▲金農 山水人物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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