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參加了某國企的一個新公司成立慶典儀式，出席儀式的重要人物有政府有關部門主要官員和企業主要領導。活動內容很簡單，就是各位大佬按照規定的順序輪流發言，最大的官員宣佈公司成立，就結束了，整個時間就四十分鐘左右。
本來是一個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卻突然受到了啟示，明白了在中國話當中，“不錯”二字的分量。
現場放眼望去，是巨大的喜慶的紅色背景牆裝飾的主席臺，前面八、九個人一字排開，其中有一位是女性，其餘全是男性。所有男性，穿著出奇地一致，全是黑色夾克衫，深色褲子，黑色皮鞋，裡面全是白襯衫，而且所有人的夾克的拉鍊的高度都幾乎一致，剛好露出襯衫的領口。只有女士穿了個深藍色的短風衣，配深咖啡色絲巾，增添了一點點變化。
之後是發言，每個人的發言時間都不長，五分鐘左右，吃瓜群眾照例不會去細聽，只要跟著大家鼓掌就是了。我那天聽了一下，突然發覺，講話稿都是有套路的，大致分三塊，首先是戴帽子，以“堅決擁護……”、“緊密團結在……”、“堅決貫徹落實……”為引導詞的句式，第二部分是和自身職責、職能有關的內容，以“緊緊抓住……”、“奮力推進……”、“全力打造……”為引導詞；最後一個部分是總結和展望，用“在……的堅強領導下、……的有力支持下一定會如何如何”的結構，基本上結尾都是“為……做出巨大貢獻！”除了第二部分的內容，其餘內容，每個人的發言都是可以互換的，沒毛病！
我不禁會想，他們難道都是複製粘貼出來的嗎？怎麼那麼一致、那麼整齊劃一？事實上，其中有一兩位我是熟悉的，知道他們私底下都是很有個性和獨立思想的人。但是，在場面上，個性表達顯然是不合時宜的，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對所謂的“潛規則”的理解和把握，對他們的前途影響很巨大。
換句話說，就是至少在場面上，最重要的不是個性和亮點，而是沒毛病。寧可低調收斂，也不要犯錯，這才穩妥。
這大概就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本質差別了，個性和人格魅力對於美國文化來說，非常重要，而在中國，最重要的是沒毛病，也就是：“不錯！”
這是一種規則，沒有絕對的好壞對錯，在這種規則之下，會形成不同的評價和結論。總之，特朗普這樣的人，在中國要成功會很難。
“不錯！”這個詞我們也許每天會聽到不下十次，所以我們會很麻木。
“你很優秀。”“你很不錯。”在過去，在那天之前，我是區分不出來那個詞潛在的評價更高，那天之後，我清楚了，在中國，沒有比“不錯”更高的評價了。
不錯這個詞，沒有什麼深刻的內涵，很直白，但是很了不起。一個人能夠不犯錯，這已經接近神了吧？
在中國的體制裡面，優秀而可能犯錯與不優秀但不容易犯錯相比，後者更受到重視。
錯與不錯，內涵是不容易把握的，但在世俗層面上，執行標準就是大家都一樣。穿著一致，講話一致，這些都是很淺層次的東西，是基本功，深入進去，就很複雜。
另外一方面，誰掌握話語權，誰來評判錯與不錯，也很重要。我等吃瓜群眾，一千個一萬個說誰不錯，大概沒什麼卵用。某某領導覺得不錯，那才是真的不錯。
但這也會錯，某某領導錯了，大家就都錯了。這些深奧精微的層次，我是不懂的。
話扯遠了，總之，基本上，中國人追求的理念就是“不錯”，“不錯”在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中的地位，是非常崇高的。這個價值觀，引導眾人可以放棄自我、放下分歧，團結一致。只要中國人需要團結一致，那“不錯”就是亙古不變的價值追求。
那為什麼不說對，要說不錯呢？邏輯上二者含義是一樣的，但是仔細品味，發現確實不同。實際上，很少有人說話做事會全對或者全錯，總是有幾分道理。但是，只有那幾分道理是不夠的，當我們把注意力放到錯這個負面的方向上，才有可能看到被忽略的部分。對是自然的，關鍵是能否再對一點、多對一點？不錯就代表了對的比較多。我們實際當中經常遇到爭執和分歧，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打口水仗毫無意義，關鍵是“公婆”雙方都能接納“我固然有我的道理，但是也有不對的地方”這個立場，才能積極推進。如果因為爭執而把正事耽誤了，那麼雙方就都錯了，這種例子並不少見。把注意力從“對”轉向“不錯”，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有句古話叫“小心駛得萬年船”，被廣為傳頌，但是另外一句話也被廣為傳頌：“富貴險中求”，這兩句話是矛盾的。我覺得改為“不錯駛得萬年船”就不錯了，不論小心還是冒險，都不是絕對的，絕對的只有“不錯”。該小心時不小心，死的難看，該冒險時不冒險，也會死的難看。絕對的標準似乎是：在特定條件下做到不錯。
“不錯”這個詞，聽起來很平淡很低調，這也正符合了中國人一貫的作風，相反，特別高調的讚美和肯定，卻會讓中國人不安，因為那很可能是人設崩塌的前兆。
一切高調，都帶有忽悠的色彩，忽悠是中國人內心很反感的事情，而“不錯”這個詞，自帶偽裝屬性，你可以這個詞去由衷地肯定別人，也可以用這個詞去忽悠別人，但是別人不會覺得你在忽悠，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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