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金頂賞月,洞見山中千年

武功金頂賞月,洞見山中千年

●何耀萍

登上山頂,滿眼便是新奇,稍休整,就開始看腳下的雲霧,雲霧裡拱出的山峰;看葡伏的茅草,茅草簇擁的古寺……遊興未盡,暮色四合,一場大雨傾潑,那份熱情便在心底淬火,成了又硬又冷的遺憾。

奔回低矮的氈棚,急急地,不顧友人和棚主的招呼,睡去,聽棚頂噼噼啪啪的雨聲,直落到夢的空谷……

半夜,雨嘎然而止,人猛然而醒。沒了嘈雜,棚簷上的小水珠敲著一面洪荒般靜謐的大鼓,很有節奏。遂轉頭,竹門縫隙裡流進幾縷微明。有月?有月!

吱呀一聲打開心門,踱出棚外,那月已候在幽幽的天幕上,極大極圓極亮,彷彿也被雨衝涮過,再不呼來喚去與雲朵戲謔,絲紋不動,嚴肅、凝重得異常,像這座大山,誘每一雙好奇的眼去端詳。其實,銀輝撒在大山之上,那月就已在腳下了。定睛四望,泥地、山石、茅草、矮棚、古寺都被一層錫箔裹著,伸手一叩,許能聽到鏗然的音響。

武功金頂賞月,洞見山中千年

浩浩大大的一座山,頂著一個厚厚的夜,在這一接觸面上,沒了嶙峋的岩石,沒了蜿蜒的山溪,沒了虯曲古樹,只有繁草拂拂垂坡,只有一味的坦蕩。坦蕩是銀色,漫無邊際。腳下便開始輕輕的走。在這荒山深夜,無所謂起點終點,只要腳下有路,就飄飄忽忽就無休無止就任身心在羽化中空靈……

越走越高,風緊了起來,摻著涼意寒光侵入皮膚,不覺抱肩打個噤,才想到出棚門時未添件衣服。頭腦被這麼一挑逗,就沒了那個情致,由無盡的空間滑入無盡的時日,畢竟未能免俗,終於想起這山的遠年履歷。

從開闢鴻蒙起,好像是有幾位古人先後在此煉丹修道的。武氏夫婦、葛氏二人、白鶴真人,竟都遠離塵寰,甘自寂寞,只寄託於這山月。那時候,這山許也是這般淒冷冷的吧。還有這月,是否還記得那些個在你光照下忙碌的身影?只是,當他們得道成仙而超脫凡塵時,可否長脆山巔,磕過幾個響頭?這山是該謝的,它遠離塵世喧囂不料想卻成了爾等數人成仙的階梯,直讓人眼瞪瞪的嫉妒。白鶴真人是不曾謝過的,騎上白鶴就扶搖而去,留下這山,還有這月,驚訝地對視了幾千年都沒說出一句話。仙人也真不講義氣,至少得讓這山也沾上點仙氣,挪挪位置,以不至於世世代代如此蠻荒下去。好在這山已看透了這些,地老天荒,兀自聳立,迎風雨沐冰雪,披了滿身的綠色植被自生自滅,讓那月也挺感動,常常撫摸它,明光朗朗地很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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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這山總不得自在,註定是山,就免不了一些打打殺殺的事。

當年陳武帝討伐侯景之亂時,就曾帶兵圍剿過這山,再以後是當地的鄧海山、羅鳳崗,領八、九千人舉旗起事與清政府幹,為的是填飽肚子,在這大山裡奔突衝殺鐵戈相見。而大山最經不得打仗。砍樹、燒草、挖壕溝、設陷阱,一遍一遍輪著來,還能留得住什麼?溪脈乾涸了,回贈你濃稠血跡;山石擲光了,回贈你斷箭殘戟。山不要這些,捂著傷口,借滾過的歲月風塵,蓋上一層又一層的黃土,把鐵血吞進肚裡,換得個清風涼月便也認了。於是,這山成了一位飽經磨難年華已逝的老人,以它的長久映照著生命的倥傯,以它的沉默訴說著世間的晃盈。

似乎該讓那滿臉平和的旅行家徐霞客多來走走,可他只來一回,還是冬季,還是沒有這石棧。頂了那麼場大風雪,穿芒鞋披蓑衣戴斗笠,他上來了,可能就站在那塊山石上,拄著根松枝,結冰的鬍鬚雖不再飄逸,但仍是很盡興地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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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眺望著素潔的峰巒在飛雪裡逶迤,大有玉樹臨風的豪邁。良久,他才呵出一口熱氣,驚羨幾聲。那時刻,他或許想到了酒想到了詩;那時刻的大山儘管衰草漫野,發抖在瑟瑟蠻風中,但沒忘記艱難的喘息。喘息中就感激徐公手裡的松杖,就瘋長出一些松樹站在峭壁上,向遠去的旅人招手,直至千百年。無望了,便把欣慰留在那部《徐霞客遊記》中,那裡面有它的一份驕傲,是徐公把它擺在了史海中,很完整地漂浮著。還有,鄧海山和羅鳳崗也是上來過的,不過是為看個地形謀個兵事什麼的,有閒時才躺在草叢中看看天、賞賞月。但他們還是下去了。

他們不想煉丹不想修道不想著書不想立說,匆匆地,只想吐口悶氣,像這座大山。

不料下去了卻再沒有上來,八九千人都不曾再上來,那晚這山流淚了,月亮也扯過一塊黑雲藏起來,山月齊喑,皆生出幾份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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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早有眼前這條石棧,上來的人還會多,但這石棧是以後修的,不是為打仗,而是為了方便香客朝那古寺,再後來又補修了,而是為了旅遊,真不知當年築路的苦力中,有沒有人偶爾揮汗看看月,忽發奇想,想這山是否已默許這如此的刮剝,或是幹著幹著,忽然挖出那麼幾具骷髏,在月光下白得剌眼……

思緒到這裡,心緒直發毛,不敢再往下續了。腳步加快,索性踏得更響些,恰似唱起一首民謠,熨貼在先祖那張木訥的臉上,輕盈盈溼潤潤的。

啪噠有聲地走,前面是古寺。青蒼的天際襯出一處沉悶的肅穆,翹起的寺簷下垂掛著那月,立在那兒很得意的樣子。然而,那只是透視的錯覺。不過,古寺的白天是鼎盛的。神靈在上,香客不斷,披了一身的恭敬,踩著人間的愚昧和罪孽上來了。昏暗的岑寂里人人腿軟心誠,往蒲團上一拜,神龕上的一莖青燈便搖幾搖像是一隻疲乏的眼極不情願地睜了睜,那輕泣低訴燃起的幾縷青煙,如釋重負飽含希望地嫋嫋,在這烏黑的瓦楞下成了一份古老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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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山不淒涼,雖已衰老,還是忍不住繃緊裸露的肌腱,想幫那些香客找回燻跑的靈魂。畢竟,它比凡人更懂得仙人。

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心境反倒復歸寧靜。要說這山也並非名山,可這是在家鄉,在家鄉的夜裡,月夜看山又是第一次,且闃無一人,且真真切切。腳下群山連綿,雲氣瀰漫,趁那月色,直鋪天邊。天邊並不能看真,看遠了發覺頭已抬高,看到了天上。天上是月,月下是山。這些凝固了千百萬年的山就滾滾滔滔,波湧浪疊,排撻而去,凝神間,還叫人聽出了響聲。這響聲沒有任何象聲詞能描述,隱隱然充斥天宇,竟把一個人的全部身心吞個乾淨。古哲有言:大音希聲。

這,便是歷史是聲音?

記得往日翻閱線裝史籍時,也聽到過這種聲音。那史籍的紙頁泛黃,跟這山一樣,也許這不是巧合,只是暗示,叫人用一雙習慣了土黃的眼睛,在史籍中諦聽,在山身上解讀。真是這樣?那麼,一個登山看月的遊人便站住了,死死的,在莽然大山與明徹月光之間,如一根石柱被風化。

武功金頂賞月,洞見山中千年

寧願被風化。偃息掉塵世間理不清的焦慮,蒸發掉種種惰性的奢望,赤條條地,與荒山古月對峙,向它們逼索一個古老人種苦難中的思考和行程。篤信,鄧海山、羅鳳崗曾從這種逼索中,感悟到了天地的博大與深遠……

月亮輕輕一顰,舒了口氣,爾後放心地悄然離去,用一陣無聲的涼風,示意一顆閒適的心靈快快踏上回程。是的,即便身後是泥濘沼澤,也別無選擇。誰能成仙?縱使是徐霞客,縱使是被這一方水土一方人事滋養著的當地山民,都未曾滯留。他們衣帶當風,雙目前視,正用疲憊的腳,為這凝寂的土地踩一條透氣的甬道。但,絕不是去尋求神靈的護佑。

走吧,大踏步地,才會有聲音,去應和歷史的大音。於是,真的走了,啪噠啪噠,敲響這山亙古的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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