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4、35、3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4、35、3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四章

臨近春節的前十幾天,孫玉厚一家人就開始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來了。

本來說好,少安這幾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蓮來。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蓮的一封信,讓少安不要接她來了。她說少安忙,來回路上要耽擱不少時間;她自己準備和父親一塊相跟著在年前趕到雙水村……

真是個懂事娃娃!孫玉厚為這個還沒過門的兒媳婦這麼體貼他兒子,心裡大受感動。他於是馬上和老婆商量,得趕快準備過事情!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少安和秀蓮結婚以後,住在什麼地方呢?

他家裡只有一孔窯洞,擠著一家三輩人。至於少安現在住的那個小土窯,根本不能算個窯,只能算個放柴草的地方。怎麼能讓一對新人住在這樣一個小土洞裡呢?

那就只能又向別人借窯洞住了。這就是說,他,孫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結婚時一樣,得要去寄人籬下了。

唉,那時難是難,但他比現在年輕氣盛,也不在乎這種窮折騰。可現在他老倆口先不說,少安他奶半癱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門上,骯骯髒髒的,怎麼能行呢?

可是話又說回來,就是他樂意再搬遷一次,可誰家又有閒窯讓他們去住呢!他們早年間住過俊海家的窯洞,可現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經大了,兒女各住一孔窯洞,另一孔閒窯又堆滿了東西。再說,他的少平和蘭香已經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裡——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母親同炕,自家人沒地方,只好擠在人家那裡。

村裡大部分人家,沒有幾戶住宿寬裕的。有個把人家倒有閒窯,可他們和這些人家交情不深,沒辦法開口。就是人家勉強讓你住下,也彆扭啊!

當然,閒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幾家。但他弟玉亭文革開始那年,帶著貧下中農造反隊在人家家裡刨元寶和“變天帳”,把弟兄幾家的院子挖了個稀巴爛,現在有什麼臉再開口問人家借窯洞住呢?

孫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無限的苦惱之中。他先前只忙著借錢借糧,沒把這件最大的事當一回事!現在眼看婚期已到,這可怎麼辦呢?唉,對於農村窮家薄業的人來說,要娶一個兒媳婦,真不容易啊!幸虧秀蓮還不要財禮錢,否則,這筆帳債他孫玉厚臨死前都不一定能還完!

正在孫玉厚愁得束手無策的時候,少安已經把這問題解決了。

少安先是給副隊長田福高訴說了他的難處。他本沒指望福高能解決這困難。不料福高卻讓他別發愁,說這事有他哩!田福高當下把一隊的一些主要勞力找來,和他們商量說,隊長結婚沒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隊飼養室邊那孔放籽種的窯洞,借給他住一兩年?福高說籽種先可以倒騰到飼養員田萬江住的窯洞。

大家一聽是這事,都說:這有個啥哩!就讓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飼養員田萬江老漢還開玩笑說:“這下我也有個伴了。要不一個人住下,狼吃了都沒人曉得!”田福高咧開大嘴對這個遠門老哥說:“狼來了先吃牲靈呀,你那把幹骨頭,狼都怕把牙扳壞哩!”滿窯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會後,田福高馬上就把大家的意見告訴了少安。

當少安把借下窯洞的事告訴父親時,孫玉厚眉頭子中間那顆疙瘩一下子展開了。他馬上對兒子說:“是這的話,秀蓮也快來了,趕快得把這窯洞泥刷一下;再買些麻紙糊一下窗子。另外,你也把頭髮剃一下……”

幾天以後,孫玉厚家的礆畔上,就傳來了刺耳的豬叫聲。村裡的生豬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著一把鋒利的尖刀,正準備為孫玉厚過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豬。玉厚和少平一人捉著兩條豬腿,把豬壓在礆畔的石床上。蘭香端著個臉盆,準備接豬血。

此刻,少安他姐蘭花正忙著在院子裡滾碾做油糕的軟糜子。她為了大弟的婚事,已經提前回到孃家門上,幫助母親準備待客的吃食。貓蛋和狗蛋吊著鼻涕在院子裡瘋跑,也沒人顧上照料——他們的外婆現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媽一塊為新人裁縫衣服,做被褥。按說,嫡親孫玉亭倆口子應該來幫忙,但婦女主任賀鳳英到大寨參觀去了,孫玉亭既要忙革命,還要忙家務,三個孩子大哭小叫,亂得他抽不出身來。再說,他來除過吃飯抽菸,也幫不上什麼忙。

在一隊飼養室那裡,田福高前兩天就叫了幾個人,和少安一起把那個原來放籽種的窯洞,重新泥了一遍。因為這窯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溼,少安就拿過來一捆乾柴,白天晚上燒個不停。

現在,少安正趴在窗戶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給他遞漿糊和麻紙。金波的妹妹金秀,已經用家裡拿來的報紙,沿炕周圍貼了一圈。這兄妹倆還把父親從黃原帶回來的一本《人民畫報》拿來,把牆上貼得花花綠綠。對於他們來說,少安哥也是他們的哥;他們一家人象自己家裡辦喜事一樣,都忙著攙和到這裡面來了。

快到中午時分,少安就把窗戶裱糊完畢。金秀也把窯洞的兩面土牆打扮得滿壁生輝。一切都看起來象個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倆到他家去吃飯——因為今天殺豬,按規矩要招待殺豬匠一頓,全家今天中午吃豬下水小米乾飯。但兩個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從少安手裡掙脫開來,跑回自己家裡了。

孫少安只好把灶裡的火加旺,然後鎖住門回家去吃飯。

吃完午飯後,他隨即帶了幾十塊錢,就又起身去石圪節街上買些待客的菸酒。事真多!

他揹著個錢褡褳,也沒借別人的自行車,一個人一邊抽著旱菸卷,一邊不慌不忙在公路上步行往石圪節走。這季節,寒冬的山野顯得荒涼而又寂寞。山上的溝道,赤裸裸地再也沒什麼遮掩。黃土地凍得象石板一樣堅硬。遠處的山坡上,偶爾有一攏高粱杆,被風吹得零零亂亂鋪在地上——這大概是那些沒有勞力的幹部家屬的。山野和河邊上的樹木全部掉光了葉子,在寒風中孤零零地站立著。植物的種子深埋在土地下,做著悠長的冬日的夢。地面上,一群群烏鴉飛來飛去,尋覓遺漏的顆粒,“呱呱”的叫聲充滿了淒涼……東拉河已經被堅冰封蓋得嚴嚴實實,冰面蒙了一層灰漠漠的塵土。河兩岸的草坡上,到處都留下頑皮孩子們燒荒的痕跡——一片斑黃,一片枯黑。天氣雖然晴晴朗朗,但並不暖和。太陽似乎離地球越來越遠,再也不能給人間一絲的溫暖了。

孫少安揹著錢褡褳,筒著雙手,在公路上慢慢走著。為了躲避迎面吹來的寒風,他儘量低傾著頭,使得高大的身軀羅得象一張弓。風吹著尖銳的口哨從後溝道里跑出來,不時把路面的塵土揚到他身上和臉上;路邊排水溝裡枯黃的樹葉和莊稼葉子,隨風朝米家鎮方向潮湧而去……孫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橋上時,突然看見,他姐夫王滿銀正躚蹴在路邊一個土圪嶗裡打瞌睡。

滿銀筒著雙手,縮著脖子,戴著那頂骯髒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裡連眼皮都不往開睜。

少安走到他跟前,說:“姐夫,你躚蹴在這兒幹啥哩?”

王滿銀聽見少安的聲音,慌忙一閃身站起來。他把破呢子帽簷往頭頂上扶了扶,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小舅子說:“……你姐走後,家裡就沒柴燒了。我兩天沒放火,窯裡冷得不行,就到這地方來曬一曬太陽……”

少安氣得頓時都說不出話來了。

王滿銀倒來了神,說:“哈呀,我猜出來了!你大概到石圪節置辦結婚的東西去呀?聽說你媳婦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過!好地方!那年武鬥正亂的時候,我到柳林還買過一箱‘紅金’煙呢!返回到無定河的時候,哈呀,又碰上……”

“沒柴燒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嗎?”少安打斷他的話說。

滿銀吱唔著說:“旱了一年,山上沒長起來柴草……”“那你連飯也不做嗎?”

“沒做……你姐走時留下幾個乾糧,我就到鄰家鍋裡熱一下……”

啊呀,天下哪裡還有這樣的莊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罵一通這個二流子,但歪好還算自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氣,說:“是這個樣子的話,那你到我們家裡去嘛!”王滿銀倒象個人似的說:“你們這兩天忙亂,我去給你們幫不上手。再說,你姐和兩個娃娃都去了,我去連個住處也沒有。等你辦事那天我再去,過完事當天就返回來了……”

少安只好離開他姐夫這個天然“取暖”地方,自個兒又向石圪節走去——讓那個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

孫少安來到石圪節供銷社,買了十來瓶廉價的瓶裝酒和五條紙菸,又買了一些做肉的大茴和花椒。

置辦完這些東西以後,他想到應該去一趟公社,給他的同學劉根民打個招呼,讓他到時去參加他的婚禮。根民和他、潤葉,都是一塊在石圪節上高小的,後來根民又到縣城上完中學,被錄用成了國家幹部,一直在石圪節公社當文書。他倆在學校時關係比較密切,這幾年雖然根民成了幹部,但對他也不擺架子,兩個人還象學校時那樣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蓮還要來公社領結婚證,根民是文書,登記結婚還要經他手,到時候再邀請也不遲。於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頭,扛著那個沉甸甸的褡褳,準備回家了。

當他從石圪節清冷的土街上走過來,到了街上的理髮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心想:我要不要進去理個髮呢?他在這理髮店門前猶豫了半天。他從來也沒花錢理過發。平時頭髮長了,總是讓大隊會計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髮傢俱,一般不給別人理。但只要他開口,海民都從不拒絕,有時還主動招呼給他理呢;只是海民技術不行,常把一顆頭弄得溝溝渠渠的。現在他要當新女婿,應該把頭髮理體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個髮還得花二毛五分錢!

他猶豫了一會,決定破費進一次理髮店,開一回洋葷!

這個理髮店,實際上只有胡得祿一個人;只不過小房子裡有一把轉椅,牆上掛一面很大的舊鏡子。理髮傢俱也都象原西城裡的理髮館一樣。胡得祿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過他哥,石圪節街上再沒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為貴,人也以殊為貴。因為石圪節全公社就這麼一個專業理髮師,因此他和他哥一樣,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孫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錢,讓胖理髮師胡得祿給他理了發。

理畢後,他在牆上那面破舊的大鏡子前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容顏,覺得胡師的手藝就是比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這二毛五分錢沒白花!

孫少安扛起褡褳,趕忙起身回家。剛理完髮,走到外面頭皮都冷得有點發麻。不過,他心裡熱騰騰的。是呀,他馬上就要當新女婿了!一個人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高興事啊……

孫少安走過石圪節的小橋時,一顆熱騰騰的心突然冰涼了下來。觸景生情,他立刻又記起春天,在這小橋上面的公路上,他手裡捏著潤葉給他的“戀愛信”,兩眼淚濛濛地站在那裡的情景。此刻,潤葉那含著羞澀的、紅撲撲的笑臉又浮現在他面前,耳邊似乎又傳來她那熟悉的、令人溫暖的笑聲和說話聲……噢,這一切將永遠地過去了!他將馬上要和秀蓮在一塊過日子,組建起一個地道的農民家庭來。少安垂著頭離開這小橋,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家裡走去。不知為什麼,他感到自己眼窩裡熱辣辣的。他也沒什麼可惋惜的,因為命運就該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

孫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家的……他揹著那個褡褳推開家門,驚訝地看見;他的秀蓮已經坐在他家的炕邊上了!

秀蓮見他回來,馬上紅著臉笑吟吟地從炕邊上溜下來,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幫助他把褡褳從肩胛上卸下來。他丈人賀耀宗和他父親,正親熱地擠在下炕根一塊抽旱菸。後鍋臺上,母親、姐姐和妹妹正籠罩在一片蒸氣中,忙著給客人做飯。

一股熱流剎那間湧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動地問秀蓮和老丈人:“你們剛到?路上順利不順利?”

賀耀宗說:“順利著哩!我和秀蓮在柳林打問了一輛去黃原的順車,一直就開到你們家的坡底下!”

秀蓮不時用眼睛瞄一下他剛理過的頭髮,滿含著羞澀和喜愛。因為兩家的老人都在,她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時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對他表示:我多麼想你啊!同時還用這雙眼睛詢問他:你想我了嗎?

是的,親愛的人。從今往後,我們就要開始在一塊生活羅。但願你能永遠象現在一樣,愛我,全心幫助我,和我共同撐扶這個窮家薄業吧……在快要臨近春節的一天,孫少安和賀秀蓮就在自己家裡舉行了一個簡樸的婚禮。

婚禮儘管簡樸,但也少不了應有的紛亂。親戚們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後都來趕事情了。少安的幾個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帶的娃娃,都湧在他家的一孔土窯洞裡,腳地上擠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滿銀原來準備在舉行婚禮這一天再來,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飯前趕到了——因為按老鄉俗這晚上有一頓蕎麵合烙。他啃了幾天乾糧,實在撐架不住飢餓,因此趕來吃上一頓,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覺。當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來了,生怕誤了坐席。

這天午飯前,少平已經挨門逐戶把村裡的隊幹部以及和他們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請來了。窯裡太擠,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裡一堆一夥拉閒話,等待坐席。少平和金波每人手裡拿一盒紙菸,滿院子轉著給眾人散。院子裡撐一輛新自行車——這是公社文書劉根民的。他剛從石圪節趕來,也是這個婚禮上唯一的國家幹部。

第一輪坐席的是少安的孃舅親和村裡的隊幹部。炕上同時開兩桌。後炕頭是親戚,前炕頭是社隊幹部。少安他奶被少平臨時背到鄰居家,否則他老人家的一堆爛被褥要佔很大一個炕面。

在前炕頭的幹部席上,正中坐著田福堂,他兩邊坐著公社文書劉根民和隊裡的副書記金俊山;接下來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圍成一圈。孫玉亭雖說也應該坐在這一席上,但他是自家人,這時候得充當“工作人員”,他也做不了什麼,就幫蘭香在灶火圪嶗裡燒火。賀鳳英參觀大寨前幾天也回來了,現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媽、蘭花一起在鍋灶上忙著。

在後炕頭親戚的這一桌上,還坐著一位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這樣的場所,總是少不了他的。村裡不論誰家的紅、白喜事,田二都不請自到。在這種時候,別說田二是本村人討吃上門,就是來個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討厭,反而樂意接待。結婚是個喜事,還盼來個叫化子哩!按鄉俗論,有叫化子參加紅白喜事,是吉利的徵兆——此奧妙說法有何根據?恐怕已無從查考。

王滿銀還沒等坐席,就已經自己招呼著自己把肚子撐圓了。現在他正忙著往炕上端盤子。他吃高興了,象耍雜耍似的用五個手指頭頂著一大紅油漆盤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著在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殺豬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裡也是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為主的菜放在紅油漆盤裡,王滿銀就吼叫著端起來往炕桌上送去。

少安媽和金波媽在鍋上把油糕和白麵饃,分別拾到幾個盤子裡,蘭花和賀鳳英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席面上送。炕上的兩桌人,吃著,說著,笑著,一個個臉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幹部席上勸酒;而他的秀蓮因為這裡沒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著坐在金家灣那面——等這面坐完席後,她再回來……這頓飯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

當少安和秀蓮終於回到一隊飼養院的新房後,村裡的一些年輕人又混鬧了半晚上,這個婚禮才算全部結束了……第二天臨近中午,少安和秀蓮正準備回家吃飯,書記田福堂突然來到飼養院他們的新房。他拿來兩塊杭州出的錦花緞被面,說是潤葉今天上午捎回來的,讓他把這禮物轉送給新婚的少安夫婦。

田福堂把潤葉的禮物放下,就告辭走了。

秀蓮馬上奇怪地問丈夫:“潤葉是個什麼人,怎給咱送這麼重的禮物?”

少安儘量輕淡地說:“她是剛來的田大叔的女兒,她和我小時候同過學……”

“肯定和你相好過!要不送這麼貴的東西?”秀蓮敏感地追問。

少安承認說:“是相好過……”

秀蓮突然不言語了,背過身把頭低下摳起了手指頭。少安一看她這樣,就很快轉到她面前,開玩笑說:“你們山西人真愛吃醋!”

秀蓮反而衝動地撲在他懷裡,哭了,說:“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頭上拍了拍,說:“人家是個幹部,在縣城工作著哩!”

秀蓮一聽送被面的潤葉是個幹部,馬上揩去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她就放心了——一個女幹部怎麼可能愛她的農民丈夫呢!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4、35、3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間的喜怒哀樂,總是按它自己的規律循序漸進地變換著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隨著驚蟄第一聲響雷,就如期地來到了黃土高原。

清明節的前一天,氣候驟然間轉暖,陽光和煦地照耀著解凍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對岸的山灣裡,桃花又一次紅豔豔地盛開了。河兩岸的緩坡上,剛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夾雜在一起,黃黃綠綠,顯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機。柳絲如同少女的秀髮,在春風中搖曳。燕子還不見蹤影,它們此時大概還在北返的路上,過一兩天就能飛回來。原西河早已解除了堅冰的禁錮,歡騰地唱著歌流向遠方……可是,田潤葉坐在原西河邊的草坡上,心裡依然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這個時候相比,她瘦得都變了模樣。儘管還是原來的衣服,現在卻顯得異常地寬大起來;原來鵝蛋形的臉龐凹陷下去,臉蛋上那兩片可愛的緋紅顏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鬆的剪髮頭又梳成了兩條小辮,無精打采地耷拉在肩頭。

現在,她手裡捏著一朵剛搞下的馬蘭花,眼睛失神地望著嘩嘩東流的原西河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廢君所寫下的這不朽的詞句,正能形容田潤葉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愛的人一塊生活的夢想徹底破滅了。他已經結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塊過光景了。

人生中還有什麼打擊能比得上年輕時候的失戀對人的打擊呢?那時候,人常常感到整個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潤葉這樣的人,她儘管在縣城參加了工作,但本質上也可以說仍然是一個農村姑娘。一旦當她第一次對一個男人產生了熱烈的愛情,就會深陷進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這熱烈的嚮往落空,又很難從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她除過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沒有遠大的事業上的追求來彌補感情上的損失……

當然,這樣說,並不是說她就是一個飽食終日的庸人。不,我們的潤葉對自己本職的工作始終盡職盡責,甚至充滿了激情。她熱愛孩子和教師職業,為了給學生們教好書,備課常常廢寢忘食,有時直至夜半更深。至於工作中的一切規定、要求和任務,她更是模範地執行,兢兢業業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氣質、感情,優點和缺點,都是屬於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類拔萃的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歡樂和痛苦,只不過不為大多數人瞭解罷了。人們寧願去關心一個蹩腳電影演員的吃喝拉撒和雞毛蒜皮,而不願瞭解一個普通人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此刻,田潤葉的內心正如同洶湧的波濤一般翻騰著。少安的突然結婚,向前對她的沒命追求,她二媽徐愛雲和向前媽劉志英的輪番圍困,現在又加了一個老將徐國強出馬……如果少安沒有結婚,不論有多少人進攻,她感情的陣地仍然會固若金湯。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戰壕裡拼命抵擋。但她為之而戰的後方卻自己燒成了一片火海……田潤葉坐在這河岸上,望著春日裡東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來。她想起去年的現在,是她和少安兩個人坐在這地方。她當時心兒是怎樣嘣嘣地歡跳啊!可是一年以後的今天,她一個人坐在這裡,胸膛裡象裝著一塊凍冰。抬頭望,桃花依然紅,柳絲照舊綠;低頭看,青草又發芽,水流還向東。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邊依稀又聽見了那纏綿的信天游從遠山飄來——正月裡凍冰呀立春消,二月裡魚兒水上飄,

水呀上飄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兩行淚水再一次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了。此時沒有人唱這歌,但是她聽見了。哥哥,親愛的少安哥!你為什麼不等一等我……

她最後一次和少安分手後,儘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後退縮,但她自己並沒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難處。儘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總還在縣城呆了幾年,相對而言,她並不認為愛情就要門當戶對。門當戶對不如兩個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樣,他一直在農村,家裡光景也不好,因此看來沒勇氣答應和她一塊生活。她想,也許過一段時間,他就會想通的。她知道他心裡也是愛她的。再說兩個人一塊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堅信他最終一定會響應她愛情的呼喚的。因此在村裡的偷水事件發生後,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父親,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談一次——上次本來是個好機會,但讓她父親無端端衝散了!

當她又一次興致勃勃地回到村裡後,才知道少安哥出了遠門,到出西給他們隊換小麥良種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麼時間才能回來,沒時間等他,於是就又失望地返回縣城。她想,以後機會有的是,等少安哥從山西回來再說!

回到縣城不久後,她弟潤生從家裡回來對她說,少安竟然把一個山西姑娘帶到了雙水村,並說他和這姑娘春節就要結婚呀!

當頭一棒,頓時打得田潤葉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天啊!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少安到山西不是換良種,而是看媳婦去了!

在一剎那間,她真想拋開一切,奮不顧身地返回雙水村,去找少安,讓他把那姑娘打發走!哪怕尋死上吊鬧騰一番也要讓少安和她結婚!

但她畢竟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她很快知道不能這樣,不能!就是一個字也不識的農村婦女,也不會這樣做,更何況她還是個教師!

她一下子絕望了,甚至想找幾包老鼠藥一口吞下去,了卻此生。

但這也不能!她不是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她還有許許多多的親人。她活著,自己一個人痛苦;她要是死了,會給眾多的親人都帶來痛苦……從那天以後,她就睡不著覺,也吃不下去飯,就象一個得了絕症的病人。十幾天以後,她都不敢對著鏡子看自己了。而在醫院工作的二媽和向前媽,一股勁催她到醫院檢查看得了什麼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縣醫院檢查不出來!

眼看要到古歷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裡其它在門外的人一樣,必定在古歷十三日前回到雙水村,以便參加十四日那個傳統的“打棗節”。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愛的村莊,那紅火的“打棗節”,現在對她來說,再不能引起一絲熱望了。就是夢中出現的這一切,也蒙上了一層灰土。再說,聽說那個山西姑娘仍然還呆在少安家裡。啊啊!狠心的少安!幸運的山西姑娘!你們現在一定情意綿綿,要去參加熱鬧的“打棗節”去了。山西姑娘!你將在全村人面前露臉,讓大家看你,羨慕你!你一定會幸福得兩眼閃閃發光,臉象早霞一般閃耀著光彩……潤葉想著這一切,淚如泉湧。她最近以來,已很少再回二媽家,通常都一個人呆在學校她自己的宿舍裡。除過上課和非參加不行的集體活動,其餘時間她一概閉門不出,關在這個小房子裡,一個人流淚、嘆息、自言自語——有些話對少安說,有些話對那個山西姑娘說,有些話是對她自己說的。她的精神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她就這樣一天天從秋天熬到冬天,又從冬天熬到春天……

馬上就是清明節了,外面的世界已經到了陽光燦爛,桃紅柳綠的好時光。她在自己陰暗的房子裡,突然記起了去年這個時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於是忍不住想再到那個地方走一走。這是一次懷舊而傷感的出遊,也是對那已被埋葬的愛情夢想的祭奠。

於是,她就一個人悄然地離開學校,來到了這個地方……現在,她手裡拿著那朵鮮豔的馬蘭花,已經在這裡坐好長時間了。手裡這朵花正是從去年那叢馬蘭草中摘下來的。那時候,她手裡也拿著這樣一朵花,正害羞地望著坐在旁邊抽菸的少安哥。她現在忍不住又扭過臉,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過的地方——那裡現在只有空蕩蕩一片枯草!

潤葉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點發麻了,才站起來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以後,她又回過頭來,懷著無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個草坡投去最後的一瞥。別了,我的青草坡,我的馬蘭花,我灑過歡樂和傷心淚水的地方。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切!即是有一天我要遠走它鄉,但願我還能在夢中再回到這裡來……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34、35、3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三十六章

田潤葉從原西河畔回到學校以後,很快又進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口象壓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鋪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節,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會來纏磨她,讓她去他們家吃飯。

少安沒結婚之前,儘管她反感這種邀請,但也抱著“吃頓飯又能怎麼樣”的態度,勉強去了——這主要是為了她二媽一家人的臉面。可是現在,她絕對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飯了!

但要是這家人死纏硬磨,她二媽又從旁勸說,她到時又可能沒勇氣和這一群縣上的頭面人物破開臉皮,讓他們當場下不了臺。

怎麼辦?

她從床鋪上爬起來,一個人靠在炕攔石上,牙咬著嘴唇,煩亂地摳著手指頭。

她突然想起她在黃原地區文化館工作的同學杜莉莉。莉莉和她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學,兩個人好得象親姐妹一樣。莉莉她爸原來是原西縣文化館長——去年曉霞和少平去黃原講故事就是他帶著的。杜叔叔去年秋後調到地區文化局,當了副局長,莉莉也從縣文化館調到地區文化館了。聽說她現在編《黃原文藝》小報。莉莉愛好點文學,但也和她一樣,不會寫什麼;聽說主要是搞寄發和校對。潤葉還聽人說,莉莉已經有了男朋友,在地區團委當幹部。

潤葉想,這幾天她也沒課,乾脆請幾天假,到黃原莉莉那裡去散一散心,同時,她也很想把她的不幸告訴這位好朋友,這樣她心裡也許會好受一些。這不幸只能給莉莉敘說,因為她瞭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這樣想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這樣清明節她就不必呆在縣城,成為向前和二媽兩家人纏磨的對象。

這個脫身計不錯!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黃原!

本來,她應該事先給莉莉寫封信,告訴她要來,但現在來不及了。

她於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個出門的提包,準備第二天動身。

當天在學校吃完晚飯後,她回到二媽家,告訴二媽說,她在黃原的同學杜莉莉生病住院,寫信讓她一定趕清明節來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黃原。

潤葉撒完這個謊後,她二媽遺撼地說:“你劉阿姨昨天就給我安頓,讓你明天一定到她家裡去吃飯!”

“以後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關係,現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人情!”

她二媽無話可說,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潤葉就提了一個小提包,買了一張去黃原的長途汽車票,動身到她的同學杜莉莉那裡去了。

當汽車一從公路上奔馳起來,車窗外遼闊的山野,山野裡火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從眼前撲過時,潤葉頓時覺得呼吸舒暢了一些。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來,那該多好啊!原來她一直深深依戀故土,從來也沒想過在外地呆個三年五載的。但現在她很願意離開故鄉,離開原西縣城,到外地去不再回來!

汽車下午兩點才到黃原城。她二爸當年在黃原工作的時候,她曾到這城市來過幾次。她自己工作以後,也來這裡為學校辦過幾回公務,因此對這城市並不陌生。不過,地區文化館她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自莉莉調到黃原後,她還沒來過呢!

她出了汽車站,提著那個小提包,一路打問著,終於來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區文化館。

杜莉莉正準備到男朋友家去過節,但一看老朋友來了,高興地喊叫說:“你怎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了?怎?給學校辦事?”潤葉對她說:“我沒什麼公事。我想你了,就來看看你。”莉莉說:“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還夢見過你幾次呢!而且在夢中,還不光是咱們兩個人!”

“還有誰呢”潤葉問她的女朋友。

“還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過,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個李向前!怎麼樣?沒答應那個開車的吧?”

潤葉苦笑著搖搖頭。她本來此刻就想順情一頭撲在莉莉的懷裡,向好朋友哭敘一番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剛到,應該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強裝出笑臉,開玩笑問莉莉:“你的男朋友怎麼樣?敢不敢讓姐看一下?”

莉莉調皮地揚了一下頭,說:“他晚上準保來!你儘管看!也幫助我審查一下!”

潤葉說:“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飯去了,開始忙著自己動手做飯。潤葉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擋了,說:“現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們在原西縣了!”在原西的時候,她兩個經常一塊做著吃飯,有時在小學她的宿舍,有時在縣文化館莉莉的宿舍。

兩個好朋友吃完飯,一直到九點鐘的時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來了。

莉莉趕忙介紹潤葉和她的惠良認識。

潤葉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個稱心女婿。惠良人模樣英俊不說,一副誠實相,看來是個很可靠的人。“你怎才來?”莉莉問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說。

莉莉笑了,說:“潤葉來了,我就沒去你那裡……”惠良馬上對潤葉說:“莉莉常說起你。雖然沒見過面,我已經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來,否則咱們一塊去我家吃飯……”

“莉莉也在信上常說你的情況。”潤葉對惠良說。他們正隨便說話,武惠良卻突然變了臉色,說:“你們知道不?今天***出事了!我剛聽完聯播節目,說***成千上萬的人借悼念總理,進行‘反革命活動’,說公安局都出動了,看樣子抓了許多人……其實,這再明白不過了!我剛還和幾個同學議論,這是一場正義的群眾運動被殘酷地鎮壓了!我們的國家現在正如國歌裡唱的,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都戴著馬克思主義的面具,在人民頭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動地說著,手在空中揮著,和剛才沉穩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驚心動魄的消息,使潤葉和杜莉莉都感到無比震驚。聽著武惠良激動地議論,潤葉早已把自己的不幸擱在了一邊。是啊,只要是一個有良知的公民,當國家出現不幸的時候,個人的不幸馬上就會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們三個立刻開始議論起眼前國家的不幸狀況來。他們正當年輕之時,一個個熱血沸騰;甚至指名道姓罵起了江青!

正在他們憤怒地議論的時候,門裡突然進來一個戴黑邊眼鏡的人。這人三十多歲,臉色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頭髮零亂地飄散在額頭。他進門以後,先打量了一眼潤葉。

莉莉和惠良馬上招呼來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對潤葉介紹說:“這就是我們館的賈老師!”

“賈冰。”戴黑邊眼鏡的人向潤葉點點頭,自我介紹說。

儘管潤葉馬上知道這就是常在報紙上發表作品的那個詩人,但莉莉當她不知道,又立即給她補充說:“賈老師是大詩人!我們《黃原文藝》的主編。他常在報紙上發表詩歌哩!你記得不?咱們以前還在原西朗頌過他的詩哩!”潤葉拘謹地說:“我看過賈老師寫的詩……”

“聽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這位詩人問她。

“我是石圪節公社的。”潤葉告訴賈老師。

“噢,那咱們是老鄉!我是柳岔公社賈家溝的……對了,去年莉莉他爸帶咱們縣兩個講故事娃娃,他們說也是石圪節的。其中那個女娃娃是咱們縣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馬上指著來說:“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曉霞。”潤葉說。“噢,是這樣!你二爸我認識!福軍是個好同志!有頭腦!有膽識!你們是?”

賈冰指著潤葉問莉莉。

莉莉立刻說:“我和潤葉是老同學,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詩人說著立刻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兩頁紙,說:“我剛寫了一首詩!惠良,莉莉,還有這位老鄉,你們聽一聽!你大概也聽廣播了,它媽的,把人肺都氣炸了!我親愛的祖國!千千萬萬的英雄兒女,又一次把鮮血灑在了光榮的***前……”詩人在未朗頌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經激動起來了。

賈冰展開稿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準備朗頌。潤葉、莉莉、惠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開口。

一剎那間,詩人眼睛裡驟然燃燒起了一團火焰,右手在空中揚起來,大聲朗頌道——今兒個,清明節剛剛過罷,我,懷念

***廣場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淚的白花。

殘雪,哪能鎖住明媚的春光?

烏雲,豈能遮定陰謀的狡詐!

我們的民族,是滔滔的黃河,歷盡磨難,

奔湧在英雄的華夏……鎮壓,怕什麼?!

死,又怕什麼?!

陽坡上有草要返青,背窪窪有村要開花!

野火燒不盡,

冰雪壓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

詩人越朗頌越激動,到結束時,雙拳揮舞,淚流滿面,聲震屋瓦!莉莉一邊抹眼淚,一邊輕聲插嘴說:“賈老師,聲音小一點,小心外面有人……”

賈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實際上仍然在大聲朗頌自己最後的詩句——

讓他們來吧,

我不怕!

我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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