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文 | 羅潔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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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岡憲子的家在一條陳舊的鐵軌旁邊,每當電車駛來,兩條長杆子就放下禁行。 紅燈時間很長,電車很慢,行人很少,那是7月8日的黃昏。日本律師三上了資先生領著我拐進巷子裡,在盛夏餘熱中,汗流浹背地走進一個米色的公寓樓群。樓房低矮,裝修簡單,陽臺是長長的走廊,映著餘暉。四處無人,悄然無聲,在一樓的盡頭,我們輕輕地敲響了緊閉的房門。

了資是我在京都訪學期間認識的律師朋友。6月份的時候,我向他請教日本超級老齡化社會存在的侵權問題。他說,日本實施了《高齡者虐待防止法》和《障害者虐待防止法》之後,越來越多高齡者意識到日常所遭受的待遇屬於虐待,包括精神虐待、肢體虐待和經濟虐待,甚至語言虐待。而且,日本還修改了成年人的後見人制度,完善了“後見人”的角色,幫助處理重大事情,例如入院治療、管理財產、實現遺願等。

“後見人”的語義是一個站在身後的人,注視和關照,在委託者失智、失能的時候,忠誠地代理私人事務,管理財產,類似中國法律上的監護人。後見人可以是機構,也可以是在地方家庭裁判所登記在冊的個人,大部分都是獲得職業資格證的社會福祉士。

日本的老齡化是全世界最嚴峻的,65歲以上的高齡者佔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而且失智症比例高,最容易淪為弱勢群體。在核心家庭為主流的日本社會,鮮有三代同堂的模式。2000年4月,日本推行長期介護保險政策,把家庭主婦從照顧老人的義務中解放出來了。大部分長期介護的產品,例如日託機構,上門服務的護理員,這些費用的90%由保險覆蓋,個人只需要支付10%。兒女們從贍養老人的經濟負擔中解放出來了,甚至“贍養”這一觀念已經淡化甚至消失。少子化,則讓這種現象得到了強化。

為了保證“老有所養”,日本財政超負荷地保障退休年金;在老人拿到年金之後,為了預防老人失智失能無法自理,或者被虐待、被侵佔財產,日本又進一步完善了“後見人”制度。中國沒有類似法律。初次聽說,我深受觸動,想了解這道最後防線在日本是否行之有效。

了資律師說,他可以幫我。他常和社會福祉士合作,為高齡者提供法律服務。這個米色公寓樓就是他們不定期聚會的地方。早在6月份,他就提前邀請我,很友好地說將為我舉辦一個歡迎家宴。

開門迎客的是女主人天岡憲子,60多歲,穿著白色短袖上衣,戴著圍裙,短髮往後梳,露出明亮的雙眼。鞠躬致意之後,進門換鞋,左側是衛生間,再穿過一個門簾,就是家的全部,一個十多平方米的空間。一排白色書架上是疊放緊緻的衣物和布匹,旁邊是一臺縫紉機,柔和的日光透過白色的短紗窗。房子中間是兩張拼在一起的長木桌,旁邊坐著兩位早來的男客人,一胖一瘦。大家很客氣地安排我坐在離立式空調機最近的位置,女主人遞上凍成冰棍一樣的溼毛巾讓我擦汗降溫。桌上擺著一瓶1升裝的日本清酒、啤酒和葡萄酒。清酒是胖的男客人帶來的。他是愛喝酒的內科醫生,在診所的冰箱珍藏了很多日本好酒。他話不多,雙眼迷濛,臉泛酒意,低頭獨自續杯。了資說他醫術很高明,常常為精神障礙人士和高齡者看病。高高瘦瘦的客人是河上高志先生,他曾是政府公務員,負責和高齡者商談,瞭解需求,解決難題。退休之後,就專職做後見人。

在談話的間隙,又一個男客人和兩個女客人走進來。他們坐在我的身邊,互換名片,男客人叫高島康伸,40多歲的模樣,皮膚光潔紅潤,是來自奈良市的社會福祉士。兩個女客人都是司法書士,是代寫法律文書的職業。高島端詳著我紅色的名片,理解了“正午故事”之後,又很認真地問界面新聞的“界面”是什麼意思。我回答不上來。在尷尬的時候,天岡憲子用高腳杯為我們倒上葡萄酒,陸續從廚房端出精美的日本料理,其中一道是像櫻花一樣爛漫的天婦羅。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2015年9月21日,日本東京,中老年人拿著木啞鈴鍛鍊,慶祝敬老日。政府稱,預估日本80歲以上的人口首次突破1000萬(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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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岡憲子喜歡在家做料理,把吞拿魚、芹菜、鮭魚籽等食材平鋪在廚房的灶臺上,專注地琢磨,神情果斷自信,雙手靈巧。她說,在精神病院護理病人的時候,她就愛琢磨,愛想事情。退休前,她在京都府立大學的精神病院做了25年的護士。當女兒還是嬰兒的時候,她清晨把孩子送去保育園,再去精神病院上班照顧病人。

在她的理解裡,認知症的發病是直線向下的,精神障礙呈M字型的。她在精神病院目睹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猶如進了旋轉門,病情反覆,出院再入院。她認為社會對他們的照顧是不夠的。她想了解政府對這個群體有什麼福利政策。於是,她去大學參加業餘學習,考取了社會福祉士的資格證。2004年,她55歲,決定提前5年退休。在京都府的地方裁判所登記註冊,獲得資格認定,專職做“後見人”。京都府登記在冊的後見人共有約250名,天岡憲子的客戶主要是高齡者和精神障礙者,共14個。那些人的故事都是日本社會的日常。

幾年前,她服務了一個老母親,其兒子是精神病障礙者,患綜合失調症。老母親是喪偶的家庭主婦,每個月享受主婦年金66000元(約4400RMB),因其丈夫曾是公司職員,所以她每個月還有12萬日元(約8000RMB)的遺孀年金。儘管生活有保障,但是隨著年邁體衰,照顧兒子越來越難。根據日本的長期介護保險政策,她本來可以享受上門的護理服務,自己只需支付10%。可是,兒子拒絕外人進家門。某天病倒,叫了急救車,需要住院治療三年。支付了入院費用之後,她就一直拖欠費用。最後,她下定決心告訴醫院,兒子控制了年金的銀行賬戶,她希望聘請一個後見人。

依據法律,她兒子的行為屬於經濟虐待。經地方裁判所決定,天岡憲子擔任了她的法定後見人,幫助把年金轉移到新銀行賬戶,並且把積存5年的遺孀年金取出來,還清住院費用。為了改善客戶的晚年生活,天岡憲子把她轉移到特殊養老院,接受專業護理。那個兒子失去了母親的年金,生活陷於困頓,一度被停水停電,只能去便利店買水,用手電筒照明,去公共澡房洗澡。後來,經地方裁判所同意,她和那個兒子見面,也幫忙安頓了他的生活。

這些服務都是可以領取酬勞的。法定後見人的收費數額,由家庭裁判所根據客戶的積蓄、年金等財產狀況作出決定,從銀行賬戶劃撥,每年支付。如果客戶的財產不夠,欠缺部分由政府財政補足。另一類是任意後見人,是客戶在意識清醒,有足夠判斷力時,自由選擇後見人,約定委託事項,酬金也由雙方自由約定。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天岡憲子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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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岡憲子在廚房中準備食物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晚宴上的精美食物天婦羅,由天岡憲子親手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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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岡憲子親手製作的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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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葡萄酒來赴宴的是河上高志先生。他是天岡憲子的老朋友,相識20年,同為社會福祉士,從事著後見人的職業。他的言行舉止很沉靜,挺直腰板地坐著。

他喜歡電影《小偷家族》,認為情節很寫實。電影講述了年輕的夫婦用老母親的年金作為生活來源的故事。甚至,當老人去世之後,都不辦理通報手續,選擇在家裡秘密埋葬,繼續騙取年金。在他的客戶中,很多人都遭受經濟虐待。對高齡者的經濟虐待,類似“啃老”。在日本,沒有工作的高齡家庭主婦,每月拿到66000日元(約4400RMB)的年金,除此之外,還有可能申請8萬日元(約5300RMB)的生活補助。如果是公司職員的遺孀,還可以每月領取12萬日元(約8000RMB)的遺孀年金。有了遺孀年金,就不能享受8萬日元的補助。年輕時工作的女性,會有自己的年金。

關於經濟虐待,河上高志先生認為,很多日本年輕人屬於非正規僱傭,不是長期合約的職員,工作不穩定,經濟基礎太脆弱,沒有條件結婚,就和父母合住。相比於身體虐待,經濟虐待比較隱秘。很多情況下,都是為高齡者提供服務的人先察覺的。在日本的每個社區,都有為高齡者設置的支援中心,有介護經理(Care manger)為遇到困難的老人提供諮詢和幫助。他們分屬於政府委託的各個私營公司,為老人提供一對一的服務,推薦介護服務,制定長期護理方案。另外,長期介護保險可以提供上門服務的人(Helper),一個星期有幾次幫忙做飯,打掃衛生。高齡者還可以去日託養老設施接受淋浴、換紙尿褲和練習健身操。儘管長期介護保險可以覆蓋大部分的費用,他們仍然要支付10%。如果他們拖欠,就會暴露出他們的年金被侵佔。從事介護服務的人,都屬於觸覺靈敏的群體,如果發現了虐待情況就會給地方家庭裁判所報告。隨後,裁判所會組織調查組去核查虐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受到精神虐待或者身體虐待的老人有可能被安置到養老院;受到經濟虐待的老人就可能被家庭裁判所指定一個法定後見人。在河上高志先生的印象中,被虐待的高齡者中,女性居多,部分原因是日本女性的平均壽命是86歲,比男性高出約8年。另外的原因是女性和子女更親近一點,合住的可能會更高。

餐桌上酒意正酣,房間的門鎖“咔咔”地響了一下,門被打開。透過門簾,我看到一個人的身影,趴在門口。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心裡猛地驚了一下,其他人都沒反應,氣氛如常。我靜待那個人進來。那個身影跪著,稍等片刻,換完鞋,徑直迅速爬到餐桌邊上,鑽進桌子底下,我沉住呼吸。很快,那個人就坐在我對面的輪椅上,我才看清那是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短髮女子。經旁人介紹,才知道她是天岡憲子的女兒,天生殘障,剛剛下班回來,趕上晚宴。

我們吃飯喝酒的時候,天岡憲子一直和另一位婦女在廚房忙碌,像流水席一樣,陸續端出鮭魚仔壽司,牛油果鮮蝦沙拉,紫蘇炸壽司,還有各種我喊不出名字的日本料理。偶爾,她會走進餐桌旁邊,一隻手叉腰,另一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就像一個在舞池跳累了的女人。

女兒回家後,她端來一大杯清酒,笑著說,這個女兒食量大,酒量大。旁邊的客人也幫忙往她的菜盤裡夾菜,哄著這位晚歸的小主人。女孩26歲,牙齒很白,頭髮很短,笑聲爽朗。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一個單親家庭和殘障女孩可能出現的愁苦。她用冰凍的溼毛巾擦了臉上的汗,舉起那杯清酒,一口就喝了一大半。放下酒杯,大聲喊,“太渴了,太渴了!”我問她,平常坐公交車上班難不難。她說,公交車一般會有一個升降臺,輪椅能上去。可是,有的壞司機不願意等,看到她招手,也視若無睹。我問她,會不會很氣憤。她樂哈哈地說,從小到大,習慣了。看到家裡有記者在,她很興奮,也很好奇。她約我數天之後吃下午茶,在家裡繼續接受我的採訪。

在約定的下午,我帶了家裡做的醋炆牛腩去天岡憲子家,是粵菜。她的女兒說,愛吃中國菜,最愛吃餃子。可是,我不會做餃子。河上高志先生也來了,帶了幾個新鮮的菠蘿包。天岡憲子把菠蘿包切成四小塊,夾了紫色冰淇淋,變成夏日可口的點心。伴隨而來的,還有油浸橄欖點綴的吞拿魚小脆餅和三文魚塔,精緻美味。

河上高志先生認為,年輕人沒錢結婚,沒錢養孩子,是日本少子化的主要原因。日本經濟不景氣,公司都願意低成本聘請臨時工,而年輕人也覺得,臨時工的責任少,沒那麼辛苦,如果只是養活自己,這些錢就足夠了。天岡憲子的女兒在旁邊插話說,媽媽那個年齡的人,可以拿到年金,生活有保障,但是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是臨時僱傭,連自己的年金在哪裡都不知道,是否有能力拿到年金都不知道。如果連自己的老年都保障不了,還去結婚生子,何必給自己添煩惱 。她說,“我們這一代人看不到光明的未來”。

河上高志先生說,社會養老的壓力轉嫁到年輕一代的身上了。年金制度就是讓年輕人交稅養他這樣的父輩老人。他今年68歲。當他年輕的時候,日本社會也存在買房結婚的概念。職場上,上司會利用權力從精神上壓迫下屬,大部分自願或者被迫地加班,晚上十一點才回家,壓力很大,自殺率很高。現在,社會變了,年輕人認為不需要買房了,結婚生子也不是必需的了。但是,他認為,一個社會缺乏孩子就會失去活力,應該維持一定數量的孩子。

日本的少子化現狀,讓他感到很遺憾。他問我,中國的計劃生育也導致了人口數量過少。隨著中國人口的老齡化變得嚴重,以後中國人如何養老呢?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河上高志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天岡憲子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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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的時候,高島康伸坐在餐桌最裡面的位置。酒過三巡,臉上已經泛起酒意。他愛笑,禮貌但不拘謹,有一種讓人舒服的穩重和真誠。他來自奈良,在那個城市,早在千百年前,鹿就和人們和平共存,自由自在地漫步在屋前院後,村間田舍。因為鹿的緣故,奈良遊客眾多,但是,常住人口並不密集。15年前,他在奈良開了社會福祉士事務所,開展後見人業務。去年,他開始在京都市開展業務,因為人口更多,有更多潛在的客戶。晚宴後的十幾天,我就在他京都的辦公室再見面,進行了數個小時的採訪。我給他帶了一小盒中國茶葉當見面禮,他拿出京都鼓月的點心來款待。

他有一位很特別的客戶,一個86歲的退休女保險經理。第一件見面的時候,她78歲。那時候,她看起來很寂寞,有心臟病,隨身帶著藥物。在社區養老支援中心,他和她談了一個小時,一個社工陪著她。

她出生於上世紀30年代,在日本東北地區,兄弟姐妹都在一場自然災難中去世了。高中畢業後,她去了大阪的保險公司,後來讀了大學。她一直從事保險業,升遷至經理的職務。在日本,女性謀得高職位,意味著一定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高島康伸說,她一直奮鬥,某一時刻突然發現已經錯過了結婚的年齡。日本戰敗後,男性占人口比例低,很多女性都難以找到適婚對象。她獨居,一直單身未婚。

她喜歡佛教,30多歲的時候就走了中國的絲綢之路,去敦煌看佛像。她特別喜歡,總共去了三次。遇見高島康伸之後,她簽署了任意後見人合同,委託他處理身後事,其一就是要把部分骨灰撒在敦煌,留在她最喜歡的那片土地上;其二就是把剩下的骨灰安葬在京都郊區嵐山的常寂光寺。那裡有一塊墓地,安息著經歷過戰爭、終身未嫁的日本女性。

合同的酬金和工作義務是雙方自由約定的,可以分階段的。在身體健康,判斷力無礙時,客戶可以簽訂代理契約和任意後見契約;當身體微恙時,代理契約就開始生效,在地方家庭裁判所登記後,受委託的人可以代理生活中辦理入醫院,聯繫養老院等活動;當客戶的判斷力開始缺失時,經醫院診斷,後見人向家庭裁判所報告,經判決後,任意後見開始生效,後見人開始管理財產。在必要的時候,家庭裁判所還會指定監督人來監督後見人的行為。

女經理至今肢體健康、意識清晰,高島康伸只需要每個月去養老院探望一次,關心她的生活需要,一個月收取1萬日元;雙方約定,等她身後,再幫忙安置遺體,實現遺願。高島說,客戶有錢的話,酬金會高一點,但是要求他處理的事情也會複雜一點。例如,這位女性就給他留了一筆去中國旅行的費用。對於去敦煌撒骨灰,他說,沒想太複雜,覺得應該挺簡單的。他從來沒來過中國,不瞭解情況,但是他擔心,如果把骨灰埋葬,會被中國政府懲罰。估計在某個漆黑的夜晚,把骨灰輕輕地揚在沙漠裡,會容易點。每年春天,日本關西地區都有從中國吹過來的風沙。他覺得和中國還是有不可言說的聯繫。

高島康伸說,自從簽了後見人合同之後,客戶的心臟病好了很多,安心了,至今不需要他真正出場。每個月去探訪,按次收費。有一年,她在家摔跤骨折。他就幫忙送去醫院,辦理手續。因為她獨居,骨折之後很難自理,於是他就聯繫了很好的養老院,把她送過去。他認為,日本很多普通的養老院很難維持對生命的尊嚴。養老院缺乏勞動力,就算床頭有緊急鈴,按了很多次,也沒有人來。他談到橫濱市一個護士涉嫌在3個月把消毒水注入點滴毒死50名老人的案子,認為如果日本不能解決介護人才的短缺,虐待老人的行為會越來越多。

每月一次的交談,可以感到女客戶對死亡並不恐懼。現在,她86歲了,也沒有認知症,精神一直不錯。她覺得自己一輩子想做的事情已經做了。去了三次絲綢之路,工作到退休,人生滿足了,好像死都不怕了。她曾說,如果精神更好一點,想和高島康伸一起再去敦煌。儘管說不畏懼死亡,可是,仍然害怕病痛。骨折的時候,一個星期要他陪著跑三次醫院。在活著的時候,後見人仍然是她的依賴。

高島康伸深切地瞭解老人對他的依賴。上世紀90年代,他大學畢業後在商場的營業部工作,經常去客人家裡營銷,問客人需要什麼物品。一個地方做了8年,他觀察到客戶的生活變化,很多人越來越老,生活越來越不方便。一旦衰老了,就不能再獨自旅行,甚至不能再獨自參加宗教活動。

很多老人邀請高島康伸一起去旅行,那是他們在生命末期的強烈願望。他們中的多數人都不和兒女同住。高島因為工作去不了,那些老人也就一直去不了。哪怕他們不缺金錢,在生命終止之前,仍然不能完成願望。高島認為這是社會制度的缺陷,想自己努力去嘗試一下,但是不知道怎麼開始。他去看各種職業資格證書,發現了社會福祉士的資格證。

2000年,他辭了商場的工作,白天在一個老人院工作,學習介護知識,業餘完成了三年的社會福祉士育成課程,考了社會福祉士資格證書和介護福祉士資格證。他實現了最初的心願,陪幾個客戶去了夏威夷、韓國,以及日本的其他城市。

最讓他難忘的是,2005年的一次旅行。有5兄弟相約去夏威夷,後來,最小的弟弟在60多歲時中風,在家臥床了3年,日子沉寂無望。最後,他們決定要實現當初的約定。高島康伸要求對方簽署了免責條款,跟著他們登上了飛機,在旅途中專門照顧那個弟弟。

到達夏威夷之後,那個弟弟很開心,很興奮,什麼都想吃。可是汽水、牛排都不是中風病人可以吃的流食。高島康伸想滿足他的心願,就把汽水放進碗裡,一直攪拌,讓碳酸散發出去。漢堡包也被切成小塊,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漢堡包的樣子。確定安全了,高島把食物遞過去,最小的弟弟很享受。旅行回來之後,他不再鬱鬱寡歡了,喜歡和別人分享旅行中開心的事情,一直到5年後去世。高島康伸覺得很欣慰,在生命結束前,客戶減少了一個遺憾。

還有一個癌症末期的客戶,需要在意識清醒時,緊急安排遺產繼承,聲明安樂死的態度。高島康伸辦理了遺言公證手續,在客戶臨終時,給醫生看客戶簽名的安樂死宣言,放棄延命治療和餵食。在宣言裡,還可以包括選擇去世的場所。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一個月之內。

在執行任意後見人合同的過程中,客戶什麼時候失去判斷力,後見人開始管理財產,需要家庭裁判所作出最終決定。通常情況下,後見人觀察客戶的變化,覺得其明顯失去判斷能力,就要去醫院開證明,向裁判所提出申請,由家庭裁判所決定,是否啟動後見行為。後見人是否及時向裁判所申請鑑定客戶的判斷力,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於其良心。如果客戶有認知症,判斷力不足,後見人有可能不及時向裁判所申請,侵佔客戶財產,高島康伸認為,這是後見人制度最大的缺陷。

至於法定後見人合同,客戶一般是認知症老人,由家庭裁判所直接指定後見人。日本法律規定這類合同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解除的,旨在不被日常情緒干擾,確保老人的經濟利益。

後見人每年需要向地方家庭裁判所提交報告書,每筆錢都要說明去向,解釋財產的運用情況。一旦發現侵佔客戶財產,後見人的職業資格就會被撤銷。高島說,他會很小心翼翼,因為這是他賴以生存的飯碗。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在辦公室的高島康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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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島康伸擔任後見人的工作流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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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產得到保護,對於很多失智症老人來說,是很艱難的事情。高島康伸的同事,今井昭二先生見過很多這樣的故事,其中一個發生在京都市的某個居酒屋。幾十年前,一對夫婦共同經營,居酒屋的營生繁重辛苦,需要熬夜。生活細碎,夫妻不合,日久生恨,丈夫出走了。妻子獨自繼續經營,拉扯著四個兒女。由於是個體經營,不能享受退休年金,年邁體衰之後,關閉了居酒屋,就從政府領取每月約13萬日元(8600RMB)的高齡補貼。但是,長子控制了她的銀行卡。

她一輩子沒買房,後來是租房獨居。長子曾經給她交納房租,後來就一直拖欠。社區的介護經理(Care manager )每月上門商談,經過長期觀察,發現80歲的老人患上了認知症,缺乏食物,欠房租,生活境況糟糕。於是,打電話給她的長子,要求把錢退回給母親,但是遭到拒絕。

介護經理把這種情況投訴到家庭裁判所,老人的遭遇被認定為虐待,時長已經有一年多了。今井昭二成為了她的法定後見人。在第一次見面時,那位老母親抱怨沒食物可吃,沒錢花,買不起便當,但她也不是很信任陌生的後見人。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她才慢慢接受今井昭二來管理她的財產。

今井昭二把她長子控制的銀行賬號凍結了,重新管理,還了她的房租和配送便當的欠款,以及借鄰居的錢,每個月再給她安排了5000日元的零花錢,慢慢改善了她的生活條件。在日本,在多數情況下,是窮人用法定後見人制度。傳統的養老模式主要是兒媳婦承擔義務,自從2000年實施長期介護保險之後,兒女贍養的觀點越來越稀薄。無論獨居還是喪偶的老人,如果依賴年金生存,後見人制度無疑是他們的最後一道生存保障。

在高島康伸的眼裡,後見人制度固然是保障,最重要的還是健康的生命。如果為了迎合別人而生存,生命就沒有意義了。生命短暫,日本是個自然災害多發的國家,無論地震還是海嘯,生死就在一線間。人為自己而活,要好好地生活,不能僅僅是呼吸著。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工作中的今井昭二

日本“後見人”的晚宴

2015年3月21日,日本東京,老人的手錶和信件。這間公寓中有一位85歲的老人已經死去一個月,屍體一直留在房子中。期間沒有家人回來,直到遺體散發屍臭才被鄰居發現。在老齡化問題日益嚴重的日本,許多空巢老人孤獨死去,無人知曉。日本如今有500萬左右的空巢老人,老人死在家中無人問津這樣的事情也只會越來越多(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 完 ——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018年4月26日據日本媒體報道,日本總務省最新人口調查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10月1日,日本總人口為1.27億,較上年減少22.7萬人。日本人口連續7年呈下降趨勢。

本文除特別註明外,圖片均由正午記者羅潔琪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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