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暴瘋語」

監獄垃圾儲存倉自帶壓縮功能,老劉的“逃獄計劃”會把自己變成一塊肉餅;而他距離刑滿已不足30天,根本用不著逃獄。

監獄“暴瘋語”


前言

在出監監區(過渡性監區,為餘刑在3個月以內的犯人設立),我當了兩年的監房組長。

兩年之內,有近百名出監學員從321監房裡陸續走出,重獲自由。而老劉,是個例外。


1


站在監房窗戶邊,我使竭了手力,扇了老劉一巴掌。

當時,我是321號房的號長,這個瘦癟的小老頭是第一批出監學員,他剛從醫院監區調進來。

我們相識不過3天,他的3個惡習就讓我忍無可忍,打了他。

第一,他大便後不用衛生紙,只用報紙,便坑因此被堵住了;第二,他不洗澡,在38度的高溫天氣裡,他腋下的狐臭瀰漫了整個號房;第三,他對著監控探頭手淫,為此,我們那面“文明監舍”的小紅旗被沒收了。

老劉捂著臉,用帶血的嘴巴對我說:“我看到你的臉蛋,是因為我有眼睛;我聽到你的聲音,是因為我有耳朵;我知道你的襪子3天沒洗,是因為我有鼻子;你給我一巴掌,我之所以疼,是因為我有知覺。如果我沒有眼睛、耳朵、鼻子、知覺,你能不能證明你是存在的?”

聽完這番話,我又後悔打了他——打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終究是不好的。

為了安撫他,減輕自己的愧疚感,我開始賠笑臉:“老劉,不好意思,我衝動了!但是你蹲大號老用報紙,害得廁所堵了,影響別的同改上廁所了,對不對?再說,報紙是用來看的,一個號房就那麼幾張,大家還要看呢!”

“文字的存在就是為了保持人類的無知!我要把文字都放進屎裡去!”

“你身上都餿了,就不知道洗洗澡?這是三伏天啊!老劉!”

“正是因為鼻子只辨別香臭,我們才無法知道自己肉體的真正氣味!”

“好!好!好!那你對著監控做那種事,總不太好吧?”

“手淫是與靈魂交談的惟一方式,生命真正的狀態,不過是一泡液體。”

思想教育宣告無效,我又起了打他的衝動。但這次,忍住了。

2


老劉本名劉俠,原是鹽城一所小學的老師,因為猥褻了N個女童,被判刑15年。

即使在犯人群體中,“猥褻幼童”這種罪名也是很受歧視的,再加上老劉本人又是一朵“奇葩”,更免不了受欺辱。

在監獄裡,越是惹人討厭的,越是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聞。老劉調到出監監區沒幾天,就成了話題人物。當然,大部分都是胡編亂造的。直到某一天,監區裡進來一個老劉的同鄉,我才得知了老劉的過去。

老劉的母親是本村人,父親是個外來戶。據說,他父親是個走街串巷的手藝人,每月只會路過家門一次。

老劉的母親給兒子取名“劉俠”,是應著“留下”的諧音,可當老劉學會吃母乳以外的東西時,他的父親就徹底不見了。

村裡傳言,那不老實的手藝人早就有了家室,外頭來偷腥,把一個人搞成了兩個人,收不了場,索性就顛兒了;也有人說,他在外出掙錢的路上,掉進山溝裡,把命搭上了……

總之,老劉算是生下來就沒父親。年輕的母親沒了男人,把兒子送給本村的一個單身漢,遠嫁走了。

養父是個啞巴,以致老劉長到5歲還只會“咿咿哇哇”地叫喚。上學後的老劉,卻異常聰明,成績永遠是第一。後來,他考上了鹽城師範,成了村裡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就分配到了一所小學當老師。

老劉沒犯罪之前,一直都是鄉鄰嘴裡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養父沾了他教師身份的光,終於在五十幾歲結束了單身漢的生活。村裡的媒婆更是常常來他家“蹲點”,要給老劉說親。

村裡的姑娘,老劉不中意,城鎮裡的姑娘又嫌棄他的身世和體貌。就這樣,老劉的婚姻大事拖到了30歲還未解決。

30歲還沒結婚,在農村是件大事。長舌婦們忍不住議論:“這孩子從小太苦啦,沒營養,發育不全哩!”、“劉俠是個變態,在班裡摸女娃娃哩!肯定是那裡有毛病……”

老劉摸女娃娃這件事,後來傳遍了十里八鄉。他班裡的女學生因此集體消失,聞風而來的,是鄉里和鎮上的警察。

老劉被抓,啞巴養父在鎮上派出所門口,撒潑叫喚了幾天。他不僅沒救出兒子,老婆也跑了,還帶走了他藏在茶葉袋子裡的3000塊錢。

3


某天,監房裡進行衛生大掃除,犯人們從老劉的床底下搜出了一個紅色的編織袋。

編織袋裡除了一些破舊發黴的衣物,還有幾本泛黃的練習本和一些與周易有關的書。我正準備扔了,卻意外地發現了老劉的判決書。

判決書大概有10頁,因為發了黴,紙都黏在了一起。第一頁被我撕破了,但文字還很清晰,上面有十幾個受害女童的供詞,其中有幾條大概是這樣的:

“劉老師說帶我騎大馬,他讓我脫掉褲子,騎在他脖子上;劉老師讓我看他小便,結果尿出來的是痰;劉老師說親親嘴,就給我發‘三好學生’的獎狀……”

“變態,坐十幾年牢並不虧他。”看完他的判決書,我希望這個噁心的傢伙儘快從我的號房裡滾蛋,首先,我要把這個噁心的編織袋扔掉。

但這個骯髒的編織袋似乎有一種魔力,讓我止不住好奇心,又繼續在裡面翻找。

我一頁頁地翻開那幾本遍佈著黃色的硬斑的練習本,發現後面的很多頁紙,已經被撕掉了。

從那些雋秀的字跡裡,我發現老劉構建了一個極其荒誕的精神世界。

“人的慾念中有暗藏了行事的衝動,也是事物最終吉凶結果的胚芽形態。故此設立成事局的關鍵在於取念。

‘念’可以歸納於五行之中。唸的起生、聚生、滅生都寄附著時間與空間。空間是五官功能所凝聚起來的視像,它不是客觀存在的。它永遠逃不過七色,逃不過軟硬,逃不過香臭,逃不過音韻,逃不出方圓的侷限。

時間是念的產物,它起於念又止於念,依賴於五官的判斷和感知。五官的感知功能又必須依附於念力的產生,因而,念可以對等於時間。”

讀完這些文字,我無法理解老劉復雜的思維。但我意識到,老劉在漫長的牢獄之中,似乎是參悟到了什麼。

往下,我看到了他記錄的一些成功案例。

“2009年3月10日,週二,農曆二月十四。設成事局寅時取念。

己丑年丁卯月甲寅日寅時,日辰上地支三個木,又看月令也為木,故此取念五行為木。水生木,設成事局申子辰合化水局。此念為情色念,附身雜念發展為慾念——追求醫院護士邱宇。

最近幾日,幹部安排我去打掃女護士們的辦公室,我有了和她們近身的機會。故此雜念化作慾念,可取之用來設立一個成事局。

女護士中惟有邱宇和我年紀相當,又是面帶桃花之相,故選她作為追求的對象。取念按照時間得出此念五行為木,要設水局來生髮。取申、子、辰來撮合此局。

申為金,子為水,辰為土。邱護士的辦公桌上有一盆正在吐芽的薄荷,下面有土培育,‘辰’已具備,我拿一個金屬的灑水壺,‘申’和‘子’也具備。

我每日打掃辦公室,便會用那金屬灑水壺給薄荷澆水,一日邱護士值班,我便主動替人值了一個夜班看護,為了與她獨處。

時機成熟。晚上11點左右,我到辦公室幫她收拾吃完夜宵的桌面,又在薄荷上澆了一通水。

她主動和我說話:‘這薄荷水澆的太勤不好吧!’

‘邱護士,看來你並不懂花草,這薄荷就是得常常澆水!’

‘原來這樣,你如此細心,想必也是很會疼愛女人的人!’

護士對犯人說出這樣的話,定是起了淫浪之心,我遂近到身前一番調戲,她果真沒有抵抗,與我雲雨一番,真是妙極。”

讀到這裡,稍有理智的人都會明白,這是老劉的意淫。即使他把“實踐成功案例”這幾個字,用紅色的圓珠筆狠狠地劃了好幾道線,它依然可笑。

我把編織袋整理好,又塞回了床底下。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讓我對這個臭烘烘的編織袋產生了一種憐惜感。

老劉會不會真的擁有超自然的能力?我不知道。

4


監規嚴禁犯人攜帶火種在號房吸菸,而我,特別喜歡躲在號房裡吸菸。

打火機在監獄裡是稀罕貨,我卻粗心大意,把它弄丟了。那天晚上,我就在號房裡發火。

誰的鞋子沒擺成一條線,我要罵;誰疊的樣被不整齊,我要罵;誰起夜上廁所,我要罵;老劉在被子裡窸窸窣窣不睡覺,我揭開他的被子,一通狠罵!

罵完之後,老劉遞給我一張紙。

號房裡就寢時,燈光昏暗。我搓了搓眼睛,接過來,走到號房門口,藉著走道里的光線,想看清楚老劉半夜不睡覺,到底寫了些什麼。

只見紙上畫了很多我看不懂的符號,還有算術,能辨認清楚的文字這樣寫道:“上卦為坎,下卦為坎,體用比和物不失,坎為水,為水陷之地——東西在水房。”

我想起來了,我在水房和大軍抽菸的時候,遇到督查組來巡檢。我在慌忙中,把打火機藏在水房的窗沿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找回了打火機。當我興奮地央求老劉給我解說其中奧妙的時候,他用食指壓著紫色的嘴唇,只說了一個字——“噓!”

就是這個字,讓我覺得,老劉真的已經悟到了不可洩露的天機。從此,我把他當菩薩一般供著。但老劉這尊菩薩並不好供奉,他的要求越來越多。

他失眠,要求夜裡兩三點站到窗口前做保健操;他要我去幫他請假,說要出獄幫家裡收割幾畝麥子;他還想去清掃那條監獄通向大門口的馬路……

老劉的要求,我無法滿足,他也不會計較。因為一個要求被拒絕之後,他立馬又會產生新的要求,但惟獨在清掃馬路這件事上,他堅持不懈。

5


清掃監獄馬路是出監監區年輕特崗犯的改造任務之一。那時候,我是清掃小隊的隊長,我覺得老劉加入只會拖後腿,“老劉這小體格,估計連掃馬路專用的大掃把都揮不動。”

那條馬路的起點是靠近監獄大門口的醫院監區,前方是監獄正門;終點是監獄管理局設立的新康醫院(專門用來收押服刑期間產生精神問題的犯人),後面則是獄內的垃圾處理場。

為了說服我,老劉把一張紙寫得密密麻麻:“你屬相為蛇,為巳,五行屬性是火;我屬相是牛,為醜,五行屬性是土。巳酉醜化合金局,我設立了金局成事局,但還差酉。”

“酉屬金,掃馬路可以靠近垃圾倉,我藏在裡面,就可以和垃圾一起被丟出監獄。你需助我一臂之力,讓我脫離苦海。”

我站在窗邊看完這張紙,一陣夜風掠過我汗涔涔的身體,我打了個激靈。

我並不是因為他的逃獄計劃感到害怕,而是這個計劃,讓我覺得老劉這個人很可怕。

第一,監獄垃圾儲存倉自帶壓縮功能,老劉的“成事局”會把自己變成一塊肉餅;第二,他距離刑滿已不足30天,根本用不著逃獄。

老劉的精神狀況出現異常,我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

於是,我把這張紙上的內容以及老劉在監舍裡的異常表現,迅速彙報給了民警孫隊長。孫隊長十分重視,他快速彙報給了科室。

當天下午,老劉就被帶到了高危監區接受精神測試。

6


夏季的早晨,日頭燒得火熱,我已經掃完一整條馬路了。清掃隊的犯人們完成了部分任務,就站在新康醫院門口歇腳。

只見醫院操場上,一群男男女女的病犯在樹蔭下做早操。我在人群之中看見了老劉,他衝我笑,是那種類似於靈長類動物,無歡樂而咧嘴的笑。

回到監舍,孫隊長讓我把老劉的個人生活物品整理好,送去新康醫院。他的餘刑,將要在那裡度過了。

孫隊長還告訴我,“老劉刑滿之後可能要在精神病院度過餘生了,他養父5年前就已經病逝了,沒地方可以安置他了。”

老劉的個人物品放在監區的儲藏室,在漫長的牢獄生活裡,他收集了很多犯人遺棄的衣物,有滿滿幾大編織袋。年頭久了,編織袋都已經脆化,我一拎,就破開一道大口子,衣服撒了一地,藏匿其中的老鼠和蟑螂開始四處逃竄。

收拾整理的時候,在一件褐色的棉毛褲底下,我發現了一些從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紙張都已經發黴長毛。

上面記錄了一些簡短的話,其中有一些,我至今還記得:

“某年某月某日,大豐看守所梁某,讓我關燈。為此設立亥卯未木局,讓他在牢裡被棍棒打死。”(關燈:看守所犯人整人的一種方式,號房裡的燈晝夜長明,根本沒有佈置開關,新進來的犯人不知情,睡覺的時候,老犯就讓新犯去關燈,新犯找不到開關便會捱打。)

“某年某月某日,管教幹部吳某罰銬我3天。為此設立申子辰水局,讓他老婆水性楊花。”(罰銬:懲戒犯人的一種手段,用鏈條把犯人的雙手鎖在地上,鏈條很短,犯人只能長時間蹲著,一躺下手腕就會被勒疼。)

“某年某月某日,監舍同改闞某、張某、榮某給我‘洗頭’,為此設立寅午戌火局,讓他們出工被機器電死。”(洗頭:犯人間的整人手段,把他人的頭按在便坑裡面,用水沖洗。)

……

在長達15年的刑期之中,老劉受過各種欺辱。那些紙上,記錄了一部分,後面寫的都是類似的詛咒。

在老劉服刑的那個年代,他的罪名、體型、性格,都註定了被欺辱是一種必然。只不過,在刑期將滿的時候,他被這些慘痛的經歷徹底打敗了。

他還沒來得及走出監獄的大門,就跨入了另一個精神的囚籠。他給自己披枷帶鎖,判了無期徒刑。

● ● ●

後記:

老劉幫我找到打火機這件事情,很久之後,我才想明白。

他調來出監監區的時候,正好遇上省局參觀。為了迎接參觀,監區需要徹底清掃一遍。

那天,老劉可能是在打掃水房的時候,看到了我遺落在窗臺上的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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