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爾去世,重提我們如何面對衰老

「徐瑾說」

諾貝爾文學得主奈保爾去世,

媒體各種紀念,溫情脈脈。

其實奈保爾四年前來中國的時候,不少媒體表達更多是失望,尤其對於他的衰老。

當年面對奈保爾,很多人感嘆他的衰老,我們真的錯過最好的奈保爾了麼?我們應該如何面對衰老?


奈保爾去世,重提我們如何面對衰老

我有反骨,反從當年開始系統重讀奈保爾,他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奈保爾並不好入手,想讀奈保爾,第一本可以從《我們的普世文明》開始,我也會寫一本書他的書,讓更多人知道他的好。


《徐瑾經濟人》出品——

昨日世界如何面對衰老

徐瑾

“我隱約感到人活著就是為了變老的,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獲取人生閱歷。人活著是為了獲取人生閱歷;而閱歷在本質上是無形的。快樂和痛苦——首先是痛苦——都沒有什麼意義。感受痛苦和尋求快樂一樣,都沒有任何意義。”

——V.S.奈保爾《大河灣》

切入正題之前,先說說奈保爾2014年上海插曲。

書展無非看人場,也就是上海人所謂軋鬧猛,而今年上海書展最熱鬧的新聞無疑是諾貝爾得主奈保爾的親臨現場。82歲的奈保爾甚至在上海思南公館度過生日晚會,一系列高規格之外難掩圍觀者的失望,從錯過“最好的奈保爾”到對他思考能力以及強勢太太的描述。歸根結底,所有人都竊竊私語卻又不敢直說,無非是覺得他老了。

上述吐槽甚至激怒了一位在場的作家,事後說中國確實不適作為晚年拜訪的國度,這裡不尊重老人。“這裡”是哪裡呢,“尊重老人”與否標準何在,根據何在,如何比較呢?這類問題看似漫無邊際,但人類學有辦法,尤其是跨國際跨文化比較,《槍炮、病菌與鋼鐵》作者賈裡德·戴蒙德新作《昨日之前的世界》(中信出版社8月版)中,對比新舊世界對待老年人是重要主題之一。

原始社群對待老人兩極化

拋去好惡情緒以及文學爭議,奈保爾案例可以看出人們對於“老”的複雜情況,既刻意漠視又念茲在茲,既感同身受又想一筆抹殺。生老病死,是所有人的共同命運,老在其中佔據一格,可見地位重要。在人類學領域,戴蒙德大名鼎鼎,或許不下於奈保爾在文學界的地位——他是生理學以及生物物理學領域的劍橋博士,現任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生理學教授,並沒有在任何大學人類學系擔任教職,卻不妨礙他的著作在這些領域賣出數百萬冊。《昨日之前的世界》回到他耕耘數十年的根據地新幾內亞,審視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不同,這部書的副標題就是我們能從傳統社會中學習到什麼,除了對待老人,也涉及面對危險、養兒育女、語言、健康、宗教等9個宏大議程。

戴蒙德為什麼選擇新幾亞?一方面是新幾內亞的豐富性。這是一個原始傳統社會的化石,比如新幾內亞有1000種語言,而全球不過7000種,很多新幾內亞人保持著狩獵採集式傳統社群生活,社群人數從少則幾十人到多達20萬。另一方面則是戴蒙德自身對於新幾內亞的熟悉,他26歲開始踏足這篇土地,如今接近50年,他拜訪次數有數十次之多,每次停留數月,可謂走遍該地。這裡不僅促使他寫出名著《槍炮、病菌與鋼鐵》,隨著新奇感的喪失,他也和當地人成為朋友,“我們常常天南地北地閒聊、說笑,對孩子的教養、性、食物、運動等話題都很感興趣,我們的種種情緒也會互相感染,如憤怒、恐懼、悲傷、輕鬆或狂喜。”

我對於《昨日之前的世界》中文版曾經做過推薦,我認為這本書從被遺忘的昨日世界中打撈明日文明的隱約脈絡,對於人類未來走勢也頗有啟發意義,而“閱讀這本書,不僅僅是因為戴蒙德是一位明星學者,更在於他不拘一格的思維以及跨學科的背景,這些稀缺特質引領我們在他的作品中思考文明燮變興衰,社會成敗去向。”

戴蒙德雖然對於傳統社群心懷溫情,但並沒有如同萊妮裡芬斯塔爾那樣浪漫化原始部落的生活,在是否要學習傳統社會這點上,他表現得遊移不定,但本書的價值不在於他的結論,而是在於他的觀察,正如微軟創始人與前世界首富比爾•蓋茨所言,“戴蒙德發現了那些狩獵—採集部落迷人的軼事生活,並探究哪些生活方式可能適用於現代社會。他並未做出冗長的評論,將傳統社會浪漫化。他只是想找到最好的實踐並與讀者分享。”

從對待老人的方式來看,昨日世界也就是以新幾內亞代表的原始社群比起現代人類更為多元,但很難說就比這裡或者別的地方更尊重老人,甚至呈現兩極化。有些傳統社群老人地位非常重要,不僅掌控財產,成年兒女完全聽從他們,兒子40歲也無法結婚,但也有一些傳統社群拋棄老年人,要麼聽憑他們餓死,要麼鼓勵他們自殺,更多甚至直接殺戮,手段相當殘忍,而且毫無負疚,“勒死、活埋、使之窒息、刺死、用斧頭朝頭砍下去、折斷其頸部或背部等。有一個阿齊印第安人曾對希爾和烏爾塔多描述自己如何殺害老婦:‘我常常對那些老婦人下手......毫不留情地把她們踩死、活埋,或把她們的脖子折斷......我根本不在乎。我也可以拿弓箭射死她們。’”

現代社會:人人都愛年輕人?

至於已經進入現代社會的國家又如何?中國不尊重老人麼,公允地說,或許比起歐美還是好一些,畢竟西方人崇尚獨立,成家就以為獨立生活,而中國人乃至亞洲人幾世同堂並不罕見。那麼大家對於老年人甚至年齡究竟有沒有歧視呢?如今年齡歧視往往被有教養的人不齒,公開歧視變為隱性或者說下意識的(也就是所謂隱性偏見),有研究表明對老年人的歧視是最嚴重的隱性歧視之一。

美國兩位心理學家研究人們的隱性偏見,在他們合作的《盲點》(中信出版社8月出版)一書中,他們根據哈佛的網站年齡內隱聯想測試數據顯示,80%的美國人都有強烈的“年輕人等同於好”、“老年人等同於不好”的聯想,“換句話說,大多數美國人對於年輕人都有著不由自主的偏好,只有6%的人有相反的偏好。”這解釋一個真相,雖然大家沒有明確說明,但是大家確實更偏好年輕人,從大眾媒體到社交媒體,年輕人看起來似乎總是潮流中心,就像奈保爾見面會上揮之不去的竊竊私語。

值得注意的是,《盲點》中測試結論不僅對於任何國家都成立的(當然包括亞洲國家),而且老年人對於自身的內在看法也毫不例外地偏於負面——看似弔詭之外,這也符合常識,年齡和所有的歧視一樣,無論種族還是性別抑或其他,最大歧視有時往往在於被歧視的團體內部。

那麼人們如何平衡自身衰老以及對於衰老的偏見呢?《盲點》引用堪薩斯大學的瑪麗·李·赫默特的研究,表明這涉及心理年齡的自我定位。三組實驗對象分別是平均年齡為22歲、69歲及80歲的成年人,在估自己心理年齡時,最年輕的一組高估9歲,另外兩組將自己說年輕了7歲左右。其次,這三組人進行了年齡態度內隱聯想測試(測算自我認知與年輕/年老相關程度的方法),三組人都表示對於年輕相同的偏好。接著,在無意識情況下選擇對自己年齡段(年輕人或是老年人)的自發聯想時,兩組老年人選擇“自己等同於年輕人”的人數遠遠超過選擇“自己等同於老年人”的人數。

這說明很多老年人一方面偏好年輕,另一方面在面對自己衰老的時候,就是拒絕貼上老年人的標籤,無論通過心理年齡等還是其他,以此獲得認知與心理平衡。由此可見,時下流行詞“無齡感”絕非空穴來風,當一個老年人或中年人說自己永遠十八時,往往不是開玩笑——就像戴蒙德,他青少年時認為近30歲的年輕人處於人生的巔峰,到了75歲又認為人生巔峰是60多歲和70歲出頭時,而85歲或90歲左右才是老年期。

老人如何獲得尊重

不過,正如戴蒙德所言,西方心理學往往存在樣本侷限。他以2008年一篇報告作為範例來指責樣本的偏差,該報告受試者有96%來自西方工業國家,80%皆為選修心理學課程的大學生。難怪有學者調侃受試者共同的特徵就是:西方人(western)、受過教育(educated)、來自工業國家(industrialized)、富有(rich),以及生活在民主社會(democratic),而五個字母就可組合成一個單詞,也就是WEIRD(怪異)。

防止失聯,掃碼關注《經濟人讀書會》

也正因此,戴蒙德認為傳統社群的文化習俗比現代工業社會更多元,他提供的案例中,有的過分尊重,有的非常殘忍。不同的模式表面上看起來和文化以及傳統因素有關,但探究起來仍舊具有經濟合理性,對待老年人的態度很大原因還是取決於老年人的機制,傳統社群經濟條件有限,過去能量攝取往往處於不足狀態,而體力往往是傳統生存重要因素,如此情況之下,老年人在某些社群被視為負擔也是不足為奇。

即使現代社會,隨著體力因素的退化,老年人表面上沒有佔據媒體中心,卻仍舊在掌握著權力中心以及財富中心,所謂老人政治或者銀髮經濟也就是這樣的狀態。對比之下,年輕人中固然有扎克伯克這樣抓住機遇的新貴,更多不乏是畢業就失業的狀況,年輕人的價值應該處於歷史上的低點。不過,值得指出的是,老年的定義顯然也隨著時代變化,尤其是人均壽命已經超過70的今天,很多國家甚至接近80。難怪《盲點》中一方面甲殼蟲樂隊歌詞:“當我64歲的時候,你是否還會需要我,是否還會餵我吃飯?”,另一方面強調當時的64歲類似今天的94歲。因為新幾內亞鄉下,很少人活到60歲,50多歲已被當成老年人,所以戴蒙德曾經也遭遇過一件趣事:一次,當地人知道他有46歲時非常驚訝,認為他的一隻腳已經進了墳墓,還特別指派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跟隨,方便隨時安慰。

老人是否受到尊重的很重要一點就是是否有用,而這往往體現在他們的經驗上。在《昨日之前的世界》中,也有類似的生動案例,來揭示記憶尤其老人的記憶對於族人生存的重要性。

有次戴蒙德受邀前往西南太平洋研究,島民為他列舉當地126種植物,說明不同種類是否可供人類食用,在人類可以食用的植物當中,有些還特別指明是“在hungikengi之後才食用的植物”。他大惑不解,就問“hungikengi”什麼意思,原來“hungikengi”是一次1910年的龍捲風,“捲風夷平了倫內爾島上的森林,園圃被蹂躪得滿目瘡痍,保住一命的島民面臨饑荒的威脅。在園圃長出新的植物之前,為了求生,只要能吃的就得下肚,平常不吃的野果也得用來果腹,那些果實也就是‘在hungikengi之後才食用的植物’。”當地人帶他去見於一個老婆婆,她在龍捲風時代還是個少女,如今已經七老八十,而哪些植物能否使用需要經驗與知識,如今全村只剩那個老婆婆還記得,老婆婆的存在就顯得很有價值,如果再有一次龍捲風,村民是否能夠維持生命乃至延續種族,就得靠她的記憶。

其次,老人受到尊重除了有用,戴蒙德從人類學角度,還強調社會價值觀的差別,“這兩個因素表面上看來是相關的:老人越有用,就越能受到尊敬。但這點正如人類文化的其他層面,實用與價值之間的關聯不一定是緊密的:即使經濟條件類似,有些社群還是會特別強調敬老尊賢,還有一些社群則會鄙視老人。”

無論現代社會還是傳統社會,如何對待老年人,其實取決於老年人的價值以及人們對於這類價值的定價,就像開篇的奈保爾,他曾經說在非洲的狀況:“在這裡,一個老人過世,我們就說一座圖書館燒燬了。”

徐瑾青年學者,

FT中文網財經主編,經濟人讀書會創始人。

新書《不迷路,不東京》,日本訪學遊記

過往作品:

《白銀帝國:一部新的中國貨幣史》(2017)

《有時》文藝隨筆(2016)

《印鈔者:中央銀行如何製造與救贖金融危機》(2015)

《凱恩斯的中國聚會》(2015)

《中國經濟怎麼了》(2013)

《危機與轉型——對話思想者》(2009)

徐瑾經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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