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陽光

□王奇志

當看到陽光普照下的廣廈千萬、高樓林立時,總會想起住在城北老巷內的陳年往事。

那是充滿歲月和生活味的一條巷,住著最底層的平民百姓。許多人家都是幾代人擁擠地住在那些低矮舊宅裡。夜夜有貓鼠在屋頂作戰,以致有撿不完的漏。雨聲本是人生的樂章,雨落在瓦上的聲音,我喜歡帶著遐想去聆聽。可當親眼目睹了婆婆接漏時的無奈與嘆息,那種“叮噹!磁啦!”的噪音幾乎完全改變了我“浪漫聽雨”的心緒。

有人還曾對我預言,如果我嫁到這貧民窟來,說不定到時新娘床上也會有雨來湊熱鬧。於是那份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便會隨著雨絲莫名地顫抖而傷感:“雨憂如此,情何以堪?”因而我曾戲稱自己就是當年那個從雨巷中走過來,結著仇怨的“丁香姑娘”,我撐過的那把油紙傘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我那顆欣喜“杏花春雨”的心總因世俗的無奈而遭遇苦澀。

婆婆有潔癖,平生最愛整潔,屋子雖舊,卻常被她整理得一塵不染。她養成了靜觀天色的習慣,只要見到天會下雨,她就會未雨綢繆,早點把那些盆罐各就各位,不然屋漏偏遭連夜雨,地上又會一片潮溼,甚至汪洋,事後得把燒過的煤渣去鋪填吸水。婆婆每到雨季總是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無端生出一些毛病。因此也難怪她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她恨不能將陽光收藏並儲存起來,所以幾十年如一日地追趕著一米陽光。

因為能沐浴的陽光總被幾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擋住了,即使外面晴空萬里,門前的陽光最多三尺一線,不是姍姍來遲就是躲躲閃閃,我想“一米陽光”的精闢形容放在此處真是絕妙。

老宅的對面有一堵長滿青苔的老圍牆,當它有了日光投影時,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才會灑下那匹綢緞似的陽光,才會給巷子裡的人們帶來惠顧。

安於本分的小市民都很知足,久雨初晴時,大家都會忙著洗刷。尤其婆婆,病也沒了,人也精神了,恨不能把家中所有衣服被褥都用米湯漿洗染上陽光味。有時沒東西洗,婆婆也會利用照在天井、臺階屋簷下的那一縷陽光去翻曬鞋子等物件。有一回竟然把兒子們的書籍也拿出來曬,調皮的小叔說:“母親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引得街鄰笑語喧天。

與家中打對門的柳仙娘喜歡甚至依戀陽光的境界可謂令人歎為觀止。如果追根溯源,說是她出生時氣若游絲,臉呈青紫。重男輕女的父母便把她隨便裝進竹簍裡往門前竹篙丫上一掛,任她聽天由命,沒料那溫暖的陽光鮮活了她的生命。一聲響亮的啼哭感動了輕視生命的父母,當她孃親淚流滿面地抱著女兒入懷時,她的父親便給她取名“仙陽”,意思是感恩於仙界的陽光(後因她長得美被叫成了“仙娘”)。說來也怪,柳仙娘一生懼冷喜熱,六月驕陽下她從不出汗,只要一把蒲扇就能輕輕地搖過三伏天,而柳仙孃的性格也是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誰對她好,她就對你肝膽相照,只想掏心掏肺地報答你。我老公少年時經常幫她挑水,病了幫她請醫生,很照顧她,她就要名正言順地收我老公為乾兒子,因此兩家都相處得很融洽,一直到老宅拆遷。

我曾對婆婆和柳仙娘及鄰家常曬冬陽的老人提建議,你們都到我鄉下的老家去住一陣吧,那兒的陽光夠你們分享,早晨的日出和傍晚的夕陽都比這點陽光美啊。他們總是不置可否地笑著點頭又搖頭,幾十年來對於這些老人來說,晴天和雨季的交替帶給他們的是無所謂得到與失去。回首中,陽光也好,風雨也罷,他們早已養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懷。

世界萬象紛繁變遷,唯一不會改變的就是日升日落,人與人之間的情緣,也就像依戀故園的風,流動成一束陽光,溫暖著人們滄桑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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