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點擊上方《中國週刊》,一起漲姿勢~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1933年出生的彭桂,是一個在安徽省潛山縣山區生活了幾十年的普通農民,他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經歷:他是當年抗美援朝戰場上的尖刀兵,參加過著名的西海岸阻擊戰、金城反擊戰,所在步兵排傷亡過半,他幸運地活下來了。

前不久老人患病,生命已進入最後時刻。五開間的紅磚屋,牆壁上斑斑駁駁,屋頂的木頭有些開裂,門楣玻璃脫落。老人手持柺杖,費力喘息,顯眼的是他左眼上貼著的白紗布。

對於我們的到來,老人似乎毫無興趣,或許,他是連應答的氣力都不夠。

“彭大伯,聽說您上過朝鮮戰場,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朝鮮,英雄……老人分明聽到這幾個字眼,身子有些抖動,眼裡出現了家人少見的神采。

“我可配不上這樣的稱呼,我就是一個老兵”。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哆嗦著打開,露出褪色的參戰紀念章、和平鴿印章、民政傷殘等證。那枚顯眼的和平鴿印章為銅質,外形呈五角星狀,上方書有“和平萬歲”,中間主圖是一隻和平鴿,四周是紅色烤漆,背面鑄有“抗美援朝紀念,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贈,1953年10月25日”文字,儘管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這枚印章依舊如新。家裡人說,老人病重後,就一直揣著這個包。

“我是志願軍54軍135師405團5排5班的戰士,是步兵排的。”老人記憶的閘門被打開。

“1952年冬季,抗美援朝進入第三個年頭,部隊大量招兵。我家就在區政府附近,屋前屋後貼標語,拉橫幅,很熱鬧。領導多次上門做工作,我動心了,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國扛槍,其次是家裡吃著上頓無下頓,為自己找一條生路。當我應徵上,戴著大紅花時,父母哭得很傷心……”老人口才很好,記憶清晰。

“走的那天,區裡敲鑼打鼓,燃放鞭炮,乘車到縣裡集合、換裝,經過幾天幾夜水陸行程,趕到遼寧本溪軍部。”老人娓娓道來,回憶一瀉千里。

“新兵從本溪進入遼東半島,進行緊張的軍事訓練。1953年5月2日深夜,一輛輛草綠色軍車滿載著士兵,藉著月色悄悄穿過中朝邊境,直奔被收復的平壤,二十歲的彭桂迎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聲浪,踏上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征程。之前,他上交了遺書,將姓名、部隊番號寫好,縫在內衣夾層裡,心無牽掛,異常興奮。

幾天後平壤上空陰雲密佈。春夏之交,天氣漸暖,戰士們輕裝上陣,仍有些寒意。到處是倒塌的房屋,一片廢墟。有些光亮的夜色裡,空氣中充滿著硝煙的味道,遠處傳來隆隆炮聲,被炮彈炸得坑坑窪窪廣場上,數萬志願軍悄無聲息,接受檢閱,要求部隊與朝鮮人民軍聯手,誓死保衛東西海岸,防止“聯合國軍”及其指揮的韓國國軍實施兩棲登陸反撲,伺機配合大軍進行夏季大反攻……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軍令如山,大戰來臨,彭桂與戰友們撲向了血與火,生與死的大搏殺!

“我第一次上陣地,就遇上小股被打散的‘聯軍’,坑道里,我看到美國佬塊頭大,高鼻子藍眼睛,海風吹來,帶著一股股腥臊味。短兵相接,彼此相距百米,子彈在頭頂呼嘯著,像鳥叫一樣。一排子彈打來,班長將我頭一按,彈頭在鋼盔上擦過,好險啊,我差點被子彈打中了。幾天之後,西海岸保衛戰打響了,為了搶灘登陸,“聯軍”除了炮擊,還出動飛機丟汽油凝固炸彈,我的很多戰友就是這樣被燒傷、炸死的。記得那天下午,無名高地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我被一發炮彈掀起的塵土掩蓋了,班長在望遠鏡裡發現了,箭一般衝出戰壕,將我從土裡扒出,揹著我進入另一個掩體,掏出我懷裡的急救包,用酒精棉球擦著彈片劃破的前額,撒上消炎粉,用繃帶替我包紮著,我漸漸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班長懷裡,他用毛巾沾擦去我臉上的血跡,用水壺朝我嘴裡喂水,我掙扎著站了起來,還好,腿腳是好的,於是我又進入了前沿陣地,繼續戰鬥。”

“進入陣地保衛戰的第七天,美軍飛機像大鳥一樣,在頭頂盤旋,在瘋狂丟炸彈,整個山頭都似乎炸翻了,志願軍傷亡慘重,陣地丟失了……”老人說出了那生死存亡的一刻。

陣地失守那天黃昏,殘陽如血,炮彈的氣浪把彭桂掀翻了,倒在死人堆裡昏死過去。朦朧夜色中,他感到大隊“聯軍”士兵衝上來形成了合圍局面,在類似“舉起手來,繳槍不殺”的稀里嘩啦的狂叫聲裡,他們俘虜了一些我方負傷的戰士,抬走了尚活著的“聯軍”傷員。

夜沉了,死人堆裡的彭桂醒來了,雙手撐著身子,用力掙脫壓在腿上的死屍,由於用力過猛,頭重如鉛,他又一次暈倒,再次醒來,求生的慾望讓他爬了起來,不遠處的戰壕裡,是敵軍士兵,等到天亮,自己就會被射殺,或成為俘虜。他忍著傷痛,朝著相反的方向,踉蹌地邁步,走了一會,摔倒了,爬到一處山凹躺下,恍惚中,手碰了褲腰皮帶栓著的手榴彈,那是一枚光榮彈,還有一把短匕首,這是為尖刀兵配備留給自己的。

天漸漸亮了,我軍復仇的炮火劈天蓋地,大地在顫抖,整個西海岸一片火海,炮火之後的大反攻,戰友們發現了彭桂,將他背進戰壕……

根據老人回憶,從1953年5月上旬至7月下旬,步兵一直在炮火的掩護下,向前推進,搶奪西海岸陣地打得很苦,志願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到了7月下旬,步兵排匯入了金城反擊戰,這是抗美援朝最後一戰,54軍配合20兵團向韓國軍隊發起了全線反擊,陣地上,到處都是腐爛的死屍,在烈日中散發著嗆人的臭味。在攻佔梨船洞、蘆洞裡等陣地時,彭桂的槍管都打紅了,記不得換了多少杆搶,扛起過多少次爆破筒,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撿起犧牲戰友丟下的捷克圓盤輕機槍,一波一波瘋狂掃射……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1953年7月27日,“聯合國軍”終於低下頭,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簽字,戰爭結束。

當彭桂與戰友們走下陣地時,被沸騰的場面包圍,鮮花,歌舞,一片歡樂的海洋,朝鮮民眾不止一次地把他們抬起,拋向空中……

“戰後統計,我是班裡唯一倖存的新兵,是戰友救了我,尤其是班長,這是我一生還不了的情債。”老人說著,痛苦地低下頭。

“班長姓王,熱河人,我現在還記得他的模樣,是個濃眉大眼,高出我一頭的中年漢子,總是叫著我“小鬼”,有次打掃戰場集合,表揚了我,說‘小鬼’槍法準,打死了3只‘狗熊’,多發了我一袋繳獲的牛肉乾,‘狗熊’就是非洲兵,長得矮胖,像黑鬼一樣,走得搖搖擺擺。多少年後,當做農事歇夥,在家吃飯時,我總是想念他,還有那些死去的戰友,好多的屍骨都丟在朝鮮了。”

說著,老人聲音發顫,哽咽著。這個時候,左鄰右舍在場的很多人,在陪著流淚。老人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向人說起這些戰鬥經歷。

戰爭結束後,彭桂仍留朝鮮,幫助修路,修戰壕,巡邏邊境,直到1957年5月回國,不久退伍,被安置在省水利廳工作。

似乎是一路鮮花,風光無限,24歲的彭桂,英俊瀟灑,有部隊參戰經歷,有在省城工作的單位,像新生的祖國一樣,充滿著生機。然而,他並不順,命運卻很快發生了逆轉,差點將他擊垮。

時隔不久,省水利廳抽調人員到下面修建水庫,一次,在佛子嶺安裝炸藥時,操作工點火不慎,一邊的彭桂躲閃不及,被炸得血肉模糊,被送往合肥緊急搶救。手術室裡,為了保住性命,醫生摘去了他的左眼球,安裝了假眼,限於當時的醫術限制,假眼經常冒出,後來乾脆不要,常年用膠布粘貼白紗布遮擋,這一遮,就是六十年。

眼殘了,彭桂消沉了,心情一落千丈!這般模樣,怎能在單位立足?自己如同一粒種子,不適宜在省城這片土地生根發芽,左思右想,他痛苦地選擇了辭職,謝絕單位的多次挽留,領取300元工傷補助,在一個秋陽高照的日子,帶著行李回到父母身邊,回到了崑崙寨的懷抱。

回到家鄉,衣衫襤褸的父母與兒子抱頭痛哭,幾天中,家裡來人絡繹不絕,問長問短,鬱悶的彭桂漸漸找回了自我,摒棄了眼殘的自卑,用勤勞的雙手,描繪著一個獨眼軍人苦澀艱辛的人生軌跡。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幾年過去了,彭桂有了自己的家庭,隨著大女、二女的降臨,家裡的擔子就重了,山區田地少,生產隊分的口糧不夠吃,山上樹木又不準砍伐,到哪裡搞錢養活一家呢?天無絕人之路,彭桂加入了挑夫的行列,把山外的東西挑進山裡,除了黃柏供銷社進貨,還有單位建房需要的材料。

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兩邊是高山峽谷,中間一條羊腸小道。挑夫肩挑百餘斤的貨物,行程五十華里,往往是一天一趟貨,第二天接著挑,這種苦活,彭桂幹了五年,他說挑夫肩膀紅腫,腿抽筋是常有的,睡一覺就好了,最難熬的是那隻失明的眼睛,有紗布遮擋,仍難抵擋風沙汗水侵襲,不時發炎流血水,靠撒消炎粉緩解,膠布是一次性的,紗布洗了再用,夏天一天換一次,秋冬季節隔天換。

時間到了中午,我的訪談仍意猶未盡。

“大伯,耽誤您休息了。”我來到他身邊坐下,撫摸著他曾經端槍扛炮、揮鋤搬石的手,中指變形,手背手心粗糙開裂,這哪裡是手,分明是一截枯死的老樹樁。

“我活的時間不長了,感謝黨,感謝政府,沒忘記我這個傷殘老兵……我走後,丟下了多病的老伴,她跟了我這個傷殘軍人,不嫌棄我,吃盡了人間苦……”

“我死後,逢清明節,要求兒女在我的墳頭邊,添上一堆紙,畫個圈,燒給我死難的戰友。”

老人聲音沙啞,掩面抽泣!

彭桂從不向人炫耀自己,很多晚輩不知道他是抗美援朝老兵。當晚年體弱多病、生活陷入困境時,知情人要他找省水利廳,找政府,甚至帶他上訪,被他一概拒絕了!他說:“比起死去的戰友,我是幸運的,國家對我不薄,給我安排了工作,我是辭職的,當時給了傷殘補助,不怨單位。很多年了,一直享受老兵津貼,做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向政府提要求了,就是討飯,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面對一個進入生命垂危的老人和令人肅然起敬的抗美援朝老兵,我心如潮湧,感慨感傷!

告別彭桂老人,我們踏上了返程的路。環山公路彎彎曲曲。霧又一次上來了,我們彷彿置身雲海之巔。望著山下的黃柏河,山窪裡的村莊,想著那個病入膏肓的獨眼老兵,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湧上心頭,我的眼睛溼潤了!

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最後訪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