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動物小說在網絡上常引起討論,其背後的問題是多方面的。常有人反映,一些流行的動物小說作家,如沈石溪,寫得“不像動物”。然而文學不是科學,“動物小說”必須得符合生物學嗎?小說虛構的界限又在哪裡?

一、何為“動物文學”?

海洋大學的教授朱自強在《兒童文學概論》中提出,文學作品對動物的描寫可分為三種。第一種,動物是擬人化的,如《列那狐》。第二種,動物具有人的心智,但行為、表現仍是動物的,如《黑駿馬》。第三種,動物是本真的,寫實的,如加拿大作家湯普森·西頓(Ernest Seton Thompson)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動物文學《列那狐的故事》。圖片來自網絡)

朱自強認為,第三類描寫動物的文學,才可以稱之為“動物文學”,並堅決地表明,“真實性”在“動物文學”中,具有關鍵作用,它影響到動物文學的界定。動物文學與科普文學有重疊的地方,因為它們都關注於“動物生命的真實狀態”。

小說是否“真實”,看似是無意義的問題。真實並不是文學必要的條件。然而文學不同的門類、流派,對於“真實性”的要求各有差異。朱自強對於他所謂的“動物文學”,提出要“真實”乃至要“科學”的要求,是有其深層原因的。

二、小說也要講科學嗎?

西頓的小說《春田狐》中,母狐企圖營救被鐵鏈拴住的孩子,把鏈條埋起來,它認為這樣鐵鏈就不存在了。事件的真假姑且不論,西頓使他筆下的動物角色這樣行事,使人想起發展心理學中的“客體恆常性”概念。人類的嬰兒不具備客體恆常性,認為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存在,如果把玩具藏在背後,他(她)就以為玩具消失了。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這裡值得注意的有兩點:

首先,西頓引用自然科學,來安排自己筆下角色的行為,並提供解釋。動物文學與自然科學,尤其是動物學可以有聯繫,甚至相當親密。

其次,母狐的行為,與人有相似處,但它不是擬人化的列那狐。它不具有人的智力,它的智力類似人,卻比人差一等(母狐和嬰孩都不具有客體恆常性)。這很容易讓我們想起進化論。達爾文證實動物和人乃是親戚,並非寓言、童話的擬人,而是客觀存在的血緣關係。

動物小說一直保持著與自然科學(也是與客觀現實)的這種關聯。在當代中國作家黑鶴的《狐狗》中,對於狗行為的描寫,同樣蘊藏著“科學味”。他寫出野狗“阿牙”的“據地作勢”姿勢,並在註解裡更加詳細地加以解釋。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據地作勢是獵犬的本能行為,經過人工選擇強化,可以指示獵物的位置。它是與生俱來的,達爾文在《物種起源》裡,把據地作勢作為例子,來證明動物行為可以通過進化而改變。

甚至於,《狐狗》整篇故事的氣氛,角色安排,都使人想起奧地利動物學家康拉德·洛倫茨(Konrad Zacharias Lorenz),兼具科學性和藝術性的散文集《狗的家世》(Man Meets Dog)。這也許是因為,作者在觀看動物時,既有藝術的眼光,也摻入了自然科學知識,並(有時是潛意識地)揣摩背後運轉的科學原理。

三、動物小說之爭

由於“動物文學”這一文學門類,具有和科學親近的特殊性,採用自然科學的視角批評動物文學,不僅“古而有之”,而且影響相當大。

1903年,美國的博物學家和描寫自然的散文家,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向《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投寄了一篇名為《真實與虛偽的自然史》(Realand Sham Natural History)的文章,批評一些描寫動物的作者(包括湯普森·西頓),聲稱自己的作品是根據親身經歷寫成,卻存在編造虛假的內容。由此動物文學的“真實性”引發了熱議。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老羅斯福總統(他是一個狩獵迷和自然愛好者)在1907年,接受了《眾人雜誌》(Everybody's Magazine)的採訪,對這場討論公開發表了意見。羅斯福批評一些動物文學的作者,如傑克·倫敦(Jack London),認為他們的作品裡,存在許多虛造的內容,會誤導沒有自然知識的善良之人,對孩子更是有害。

這場辯論帶來了很多謎題。傑克·倫敦和西頓的小說,仍免不了被詬病。動物文學是否無法保證科學上的“真實性”?或者,構造“真實”比我們想象中更難,即使作者努力追求,也無法避免筆下的世界成為空中樓閣?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在國內,西頓是普遍被承認的動物小說作家(朱自強也對他讚賞有加),並經常拿來跟沈石溪對比,我們是不是在戳破了沈石溪的氣球之後,又在建立西頓的神話呢?

四、困難的“真實性”與危險的“虛假性”

溫州大學的吳其南教授認為,沈石溪所描寫的世界,具有虛構性,他的小說按照朱自強的分類法,應該屬於第二類。也就是說,沈石溪的動物,具有擬人化的內心,彷彿人類被困在獸類的軀殼裡。 

沈石溪承認他的小說存在不符事實的內容。但他也堅稱,動物小說與自然科學、與“真實性”具有親密的關係,並認為“真實性”是動物文學應當追求的。他其實更趨向於把自己的小說定位為第三類。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對於一個作家而言,更重要、影響更大的,可能不是當眾的表態,而是作品中潛移默化的暗示。沈石溪的自我定位,他對“真實感”的營造,與他的小說中顯然存在的知識漏洞,形成了鮮明的矛盾。

假作真時真亦假,對於難以識別“真實世界”與“文學世界”的兒童,閱讀沈石溪的小說,很容易造成誤導。雖然碎片化的、錯誤的動物學知識,對兒童的生活影響甚微,但這種誤導也可能造成深遠的影響。

朱自強稱動物文學是幫助人類瞭解“化中人位(人在自然界的位置)”的文學。描寫自然的文學作品,在現代社會擔任著特殊的作用:向讀者(尤其是兒童)傳播保護自然生態的觀念,保護自然,不僅是一個科學問題,也是一個社會道德問題。沈石溪小說在涉及人與自然關係的時候,其中的謬誤就不再是單純的科學問題,跨入了社會道德的領域。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沈石溪小說《板子猴》。圖片來自網絡)

例如他的《板子猴》的主角是一隻滇金絲猴,因為醜陋被馬戲團廉價買來(這裡出現了真實的地名:圓通山動物園),訓練中遭到痛打,敘事者雖對它表示同情,但也認為“猴子演員”是馬戲團必不可少的,並描寫了滇金絲猴表演成功後,孩子們被它“精湛的技藝和頑強的作風所感動”,歡欣鼓舞的場景。

這些小說裡,對人和稀有野生動物的關係的描述,顯然存在知識性的錯誤,而這些錯誤的知識,很可能導向一種錯誤的,人與自然的關係。這對於兒童的影響會是怎樣的呢?我們應當擔憂。

動物小說寫得“不像動物”?動物文學應該有“真實性”嗎?

(摘自《羚羊與蜜蜂:眾生的演化奇景》,作者:陶雨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