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羊，著名詩人、中國當代先鋒小說標杆人物，現任教於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今年 6 月，魯羊老師的作品《銀色老虎》刊登於美國《紐約客》雜誌，是繼莫言和餘華之後第三位登上《紐約客》的中國作家。
三週前，在南京先鋒書店，魯羊老師作為嘉賓出席了上海譯文舉辦的“納博科夫的文學課”系列講座南京站，用自己精彩的演講，與大家分享了對納博科夫的閱讀體會，以及老納文學作品的特色等等精彩內容。今天與大家分享這次“文學課”的實錄。順便公佈下參與上週《不是不道德，是你們都讀錯了納博科夫》（點擊粗體字可回看）互動，獲贈《勞拉的原型》一書的三位幸運讀者名單：icecream、琳、陳一飛。還請儘快發來幾位的聯繫方式。
同時再次預告，本週日（ 7 月 29 日）下午三點，“納博科夫的文學課”將來到廣州言幾又書店 K11 店 ，申霞豔、滕威、劉錚三位老師將作為嘉賓，為大家解讀他們眼中的納博科夫。活動詳細信息請見文末。
納博科夫得罪了誰？
本文整理自魯羊老師講座速記稿，有刪節
我與納博科夫還是很有淵源的。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人看過他的作品，即使你沒有看過他的作品，哪怕是看過他的講稿，你就會知道，他對文學作品中細節的推崇。納博科夫認為所有偉大的文學都建立於了不起的細節。所以我首先跟大家說一說我與納博科夫之間的細節。
一、我與納博科夫不得不說的細節
《洛麗塔》的出版歷程
納博科夫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之一《洛麗塔》，它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中譯本，是我作為編輯來出版的。當然即使你沒有讀過這本小說，也一定聽說過“洛麗塔風”，比如化妝、時裝風格等。
《洛麗塔》的出版是不容易的，當初納博科夫把稿件寄給了很多出版社，很多編輯都認為不能出版而將其退回來了。我印象中有一個出版社編輯給他的回覆極其犀利，其中一句是：請你把這部有毒的、有害的書稿埋在地下一百年。
原因很簡單，很多人都認為，《洛麗塔》是一部傷風敗俗的作品，是一部帶有變態情感、變態慾望的作品。很多偉大的作品在產生的時候，都會遭到質疑。所以說，當時在中國大陸出版《洛麗塔》也是有一定風險的。
從《說吧，記憶》看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有一本書《說吧，記憶》，個人認為這是想要讀納博科夫作品的讀者必買的一本。
《說吧，記憶》是納博科夫的自傳，幾乎濃縮了納博科夫這個人，包括他的生平事蹟、成長過程等。當然濃縮的不僅僅是人生經歷，還有文學風格、文體特徵。讀完《說吧，記憶》，你幾乎就能瞭解納博科夫的文體特徵，那是令人驚訝的、五彩繽紛的、無法模仿的、令很多寫作者都望塵莫及的“奇葩式”的文體風格，當然我這裡的“奇葩”意思是讚許中的讚許。
納博科夫與我的課堂
我給研究生上閱讀課時所開的書單，有我的理由，第一是個人愛好，第二是創造性。而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是我一定會放進書單的一本書，還有他早期的作品《普寧》。
納博科夫也有讓人心平氣和地，甚至略帶感動地去看的書，比如說《普寧》。《普寧》之中不乏嘲諷，但在嘲諷之下，一片溫情，有的地方甚至會催人淚下。
還有一本書，我與它有很深的淵源，就是《文學講稿》。上海譯文的這套“文學講稿”很完整，做得很不錯，翻譯得也很用心，尤其是其中講歐洲文學的《文學講稿》，水平很高。《文學講稿》這本書我在很多課程上都會推薦，原因是我認為現在高校裡的老師講文學，沒有一個人比納博科夫講得好。上海譯文的這套講稿有三本，《文學講稿》《俄羅斯文學講稿》《〈堂吉訶德〉講稿》，我認為其中的《文學講稿》，具體地說是“歐洲文學講稿”，是最值得讀的一本。
二、納博科夫的毒舌
納博科夫對很多著名作家都有很毒舌的評價。我在想，對米蘭·昆德拉最負盛名的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實在不知道納博科夫會給予怎樣的評價。不過昆德拉應該感到慶幸，那個時候納博科夫已經走了。納博科夫對那麼多可能很優秀的作家都超級毒舌，我相信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會因此悄悄地冒著一手冷汗。因為他們心裡都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說，我會不會是他所說的那種人。
說到納博科夫的毒舌，它的威力到底在哪裡？舉個例子，比如說我寫了一本書，有一個人說，你這寫的什麼東西，我根本就看不下去。我會受傷害嗎？不會。但如果是納博科夫說的話，我可能會很難過。我認為這是因為納博科夫批評別人的技巧很高級，他罵人罵得太藝術、太理性、太有哲學了。
當然，我想要說的是他毒舌的威力到底來自何處？來自於反面，來自於他讚譽別人的時候，那種精準、具體、有道理、不含糊的態度。我認為想要罵別人之前，得學會欣賞別人，當你真正學會了非常準確地欣賞別人的時候，你罵人的水平也就很高級了。
三、優秀讀者養成秘籍
接下來我想談一下，優秀讀者養成秘籍。這裡有一個重點，納博科夫對文學作品中細節的極度推崇。文學中的細節描寫是很常見的，敘事性的文學作品都會有細節，細節一定是一個重要的元素。那麼納博科夫的極度推崇細節又有什麼不同呢？
從納博科夫的講稿來看，他推崇細節的時候，不僅僅是推崇那些散漫的細節，雖然那些足夠精彩。其實他說的是，無論作家本人，還是讀者，不僅要注重細節，還要注重細節與細節之間的相關性。對於作家而言，對於創作者而言，這種對於相關性的發現，是真正創造力的體現，也是想象力最本質的存在。大家以為想象力就是宇宙飛船嗎？那只是一個方面。其實想象力還在於司空見慣的、成百上千的細節，以及細節之間的相關性。
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系列中的幾幅手繪插畫
創作者對於細節以及細節之間的相關性的發現，和讀者對這種細節以及細節之間的相關性的發現的發現，這種發現以及對發現的發現，才是最好的作者與優秀的讀者之間的聯繫。
就像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說的：“在那無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藝術大師，他登上山頂，當風而立。你猜他在那裡遇見了誰？是氣喘吁吁卻又興高采烈的讀者。兩人自然而然擁抱起來了。”
納博科夫說這就是最好的閱讀。但在擁抱之前，你必須費勁地去爬，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爬，並且從相關性中尋找到獨有的途徑，才能爬上一座傑作的山頂。
這種對細節相關性的發現，尤其是在作品的結構之中顯示出來的創造性關聯，就是敘事天才的真義。其本質是對世界、對人性的深微而廣闊的理解和洞察，而不僅僅是技巧。
四、英雄之語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
納博科夫毫無疑問是文學中的英雄。他的語言中既有格言警句、永遠的真知灼見，同時也有狂言。在不久的將來，上海譯文將要出版的《獨抒己見》中有多篇納博科夫訪談錄，詞鋒之犀利別無他處可尋。
西班牙語版《獨抒己見》封面
首先要說一說他的功勞，為什麼他可以被稱為文學英雄。
他不光寫了這麼多作品，在他活躍的時候正好西方文藝理論裡出現了一個叫做“新批評”的流派。這個流派在當時令人耳目一新，格外活躍，但我認為這些流派中所有成員、包括如今的研究者加起來，實際成果都不如納博科夫一人的文學講稿。他的講稿是新批評流派思想的最好實現，其他人無人能達到這種高度和深度。可以說，憑一己之力，做出了新批評理論家們夢想不到的實績。
其中有一個問題：文本細讀和偵查，是讀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必須做的功課。這個功課要一直做，可現實是做到什麼時候，就能夠下課了、畢業了、休息了、離開了。其實任何一種理論化闡述、分析以及判斷、歸納都會將活生生的作品進行縮減，甚至是殘殺。納博科夫反對將作品縮減為“空洞的廢話”，因為他認為“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藝術家最重要的是風格”。這樣的說法是真理，但同時也包含了情感色彩，這是藝術家的自我憐愛，不忍心讓自己的作品被縮減為一堆乾屍。
但事實上，對於作品的評價總是會走出去的，這就是“英雄之語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的緣故。對文學的分析和評價總是要走向“現實”的，走向倫理、政治、社會、歷史等視野，這是納博科夫擋不住的，再優秀的作家也擋不住。比如喬伊斯擋不住別人認為他是褻瀆宗教的作家，納博科夫擋不住別人把《洛麗塔》定義為一部色情的作品。
人們往往會忽略偉大作品的細節和其獨到的、有魅惑力的風格，事實上一步就跨過了作品本身，並沒有真正看懂。當然這也是英雄欺人之處。他會偽裝，因為他早就預料到了人們會從倫理、道德等方面將它掐死，於是他做好了多重偽裝。
我的學生在做分析作業時也經常受到這些偽裝的欺騙，比如認為其主旨是要讓兒童受到更好的保護。他們之所以會上當，是因為所受的教育和自身的成見，也因為納博科夫在書中寫了一段序，一本正經地做了偽裝，告誡家長不要讓孩子受到壞人之殘害，因而成功“狡猾”地騙過了一些讀者。
我們也不能忘了他的片面性，每個人都有片面性。納博科夫的語言才華橫溢，可他曾毒舌評價高爾基為“半知識分子”，文化層次低。納博科夫本人生於貴族之家，有法語、英語家庭教師，有藏書豐富的圖書室。他對高爾基的評價有合理之處，但他忽略了高爾基與自己家庭出身之巨大差異：當他在家庭教師陪伴下，說著時髦的法語、散步於陽光明媚的花園中時，高爾基則從 11 歲開始出外謀生，在麵包房、碼頭打工，沒有教師，寫下的第一行字是自學而來。但人都只能以自己的立場、從自己的視野裡看待世界，因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五、納博科夫得罪了誰
納博科夫得罪了不少好人，比如高爾基、托馬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薩特、弗洛伊德、帕斯捷爾納克，等等等等。但他也誇獎了很多人。比如在誇獎契訶夫的時候，說：“如果你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你會覺得契訶夫的作品是悲傷的。”這個評價非常之準確，而且能聽出自我評價的味道。他還巧妙指出了簡·奧斯丁誘人的“笑靨”，他在文學世界中的發現不勝枚舉。
最後，我想作一個總結。毫無疑問，納博科夫得罪了很多好人，但他真正得罪的是自以為懂文學或有美感的庸人和蠢人，以及那些冒充內行的文學相關者。不知出於何種理由，他對於庸人和蠢人幾乎深惡痛絕，甚於對妖魔鬼怪。要知道，納博科夫也曾經年輕，在真正的大師面前，也曾經是一個聰明伶俐、調皮搗蛋或者緊張到手足無措的主兒。智慧比他高深者，置之一笑，甚至讚許他的伶牙俐齒；智力相當者，能看清其“如何”及“為何”；唯庸人和蠢貨才會大光其火，骨子裡受到“傷害”。
（完）
預告
7 月 29 日（本週日）下午三點
納博科夫的文學課廣州站
批評的權利
將在言幾又· 廣州K11店舉辦
（廣州市天河區珠江東路6號，K11購物藝術中心 B211）
嘉賓
申霞豔
（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首屆廣東省簽約文學評論家，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
滕威
（比較文學博士，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點召集人，華南師範大學微文化研究中心主任。2013 - 2014 年度哈佛-燕京訪問學者。廣州麥青書房聯合創始人）
劉錚
（筆名喬納森，編輯、書評人。現任職於廣州南方都市報社。著有《始有集》，編有《日本讀書論》）
主持人
鄒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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