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原|唐河邊,聆聽馮友蘭的故事

行走中原|唐河边,聆听冯友兰的故事

□金少庚 豐興漢

一腳踏兩省,雞鳴聞四縣,這便是豫鄂兩省邊界、伏牛山麓的唐河縣祁儀鎮。

由祁河、儀河匯就的清水河,繞開一片開闊的高地,蜿蜒西去。河灣高地上的祁儀鎮政府所在地,曾經是馮友蘭故居。馮友蘭親手栽下的蠟梅樹,他的祖父栽下的銀杏樹枝繁葉茂,華蔭如蓋。

“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是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馮友蘭追求的人生境界,“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是他學術思想的結晶。馮友蘭一生為學術孜孜探求,同國家命運密切相連,充滿著令人欽佩的“家國情懷”。

一個世紀前,馮友蘭、馮景蘭、馮沅君從唐河縣走出,成為中國哲學、地質學和文學的三位大家,成就出“南有周氏三兄弟,北有馮氏三兄妹”的佳話。

◎唐河走出哲學大家

一脈通南北,一河貫古今。

背靠“三山”(伏牛山、大別山、霸王山),衍生“五河”(桐河、趙河、毗河、泌陽河、三夾河),五河歸一,匯成唐河,唐河南去,歸入漢江。

唐河縣依水而居,因河而名,地處河南省西南部,豫鄂邊界,北亙嵩洛,東通寧滬,堯帝時的古唐國始封於此,周代為申、謝、唐、蓼封國,唐、宋、元時期為唐州,明、清時為唐縣。這裡既傳承著中原文明的輝煌,又感染著楚粵大地的文化氣息。

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馮氏先人從山西高平縣經商落戶到祁儀鎮,祁儀人所稱的“復盛館”馮家,大約從馮友蘭的祖父馮玉文開始。馮玉文在鎮上興辦釀酒作坊,經營客棧,生意興隆,漸成祁儀鉅富。馮玉文是理財高手,又深受傳統文化滋潤,他在詩中寫道:“富貴何足榮,清貧豈為苦?試觀富貴人,誰免一抔土!我無曠達識,至理頗先睹。”他育有三子,都受到了良好的傳統教育,其中兩子先後考中秀才。馮友蘭之父馮臺異,曾出任湖北崇陽縣知縣。馮家善詩,出版過四本詩集。

善文、善思、善行是馮友蘭的特點。中華民國成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並未取得真正的勝利,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篡奪,馮友蘭認為其原因在於民主尚未發育。他對國家命運產生了深深的憂思,追求真理、振興國家成了他唯一的追求。

馮友蘭赴美求學之時,正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西學東漸之日,馮友蘭的耳邊,充斥著各種關於中西方文化優劣比較的聲音,他的內心也像大多數人一樣產生了懷疑:自以為窺見那片小天地裡的中國哲學,究竟還有沒有價值?

1920年11月的一個寒夜,馮友蘭想方設法找到紐約的一家旅館,拜訪了途經此處的泰戈爾,一位深諳東方文化的大人物。27歲的青年學生和61歲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交談甚歡,那時泰戈爾研究的印度文化,也屬於東方文明範疇,他面臨著同馮友蘭一樣的東西方文化差異問題。

和泰戈爾的談話,印證了馮友蘭的思考。畢業之際,他發表論文《天人損益論》,提出全新論斷:東方暫時落後於西方,並非是因為地域差別,而是東方文化的總體發展不如西方先進,從哲學的角度來講,就是中國還沒有產生近代哲學。正是這種思想的提出,讓馮友蘭成為受人矚目的哲學界新星。

1923年,馮友蘭從美國學成回國,始任開封中州大學(今河南大學)哲學教授,兼任文學院院長。1928年,馮友蘭在燕京大學講授中國哲學史。

盛夏時節,暑期的北京大學多了幾分靜謐,燕南園57號的“三松堂”前,三棵松樹依然佇立,猶記當年馮友蘭在此居住的時光。年近80歲的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教授牟鍾鑑,清楚地記得60年前自己在北京大學的日子,他說:“雖然三松堂房間的採光不是很好,但在我們心目中是最好的房子。馮友蘭先生很溫和,學生到他家裡一點兒也不拘束。”

馮友蘭是中國第一位用現代學術眼光寫出完整《中國哲學史》的人,又將它翻譯到西方,使其成為流行最廣的中國哲學著作。牟鍾鑑說:“馮先生是中國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和哲學史家,‘三史釋古今,六書紀貞元’,其理論體系博大精深,做人為學都是我們的榜樣。”

“三史”指的是《中國哲學史》(上、下卷)、《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一至七冊)。“六書”則是《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新儒家哲學思想體系。

如今,北京大學畢業生的行囊裡,會多出一本馮友蘭的哲學著作,那是學校把馮友蘭著作作為紀念品,贈送給他們,讓他們記得哲人哲思。

◎舊邦新命成就人生境界

七月,與唐河一衣帶水的友蘭溼地公園格外寧靜。行至公園北段,有一個綠茵環繞的廣場,廣場內矗立著漢白玉雕刻的馮友蘭的雕像,馮友蘭紀念館映入眼簾。

紀念館復原了祁儀鎮馮友蘭故居的原貌,它是一個傳統的四合院樣式,由中部的正房區域、西部的學堂區域和東部的輔助用房區域三個部分組成,佈局緊湊,風貌典雅。紀念館正廳的門前,有馮友蘭的自題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置身其中,馮友蘭的段段往事,苦難而傳奇的一生,如同長卷般舒展開來。

晚年的馮友蘭雙目失明,在病床上靠口述完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負責記錄的女兒宗璞說:“他說的話一句一句,自然的就成了一篇文章,很少修改,這點我很佩服,尤其是他引用很多的古書,都能指出說在哪一點,在什麼地方。”

一天晚上,宗璞又送他去醫院,在飛馳的救護車上,馮友蘭斷斷續續地說:“現在有病要治,是因為書沒有寫完,等書寫完了,有病就不必再治了。”

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能在馮友蘭重病之際,仍然支撐著他與命運抗爭?答案就在他的著作《論命運》中:“命運”的定義就是說一個人無意中的遭遇。運是某一時期的遭遇,命是一生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我們生在這時代可以說是幸或不幸,但我們為什麼生在這時代,便沒有理由可說。順境時讓自己保持清醒,逆境裡讓自己不忘抗爭。

他一生都在踐行著這段話。1934年馮友蘭訪問蘇聯,寫了一篇闡述歷史唯物主義在中國哲學中應用的文章,被北平當局以共產黨嫌疑的名義逮捕。魯迅在一封信中寫道:“安分守己如馮友蘭,且要被捕,可以推知其他了。”被捕的第二天,何應欽在社會各界的壓力下宣佈放人,而馮友蘭直接返回清華大學照常工作,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其實馮友蘭的精神家園正在悄然變化,他認為,哲學不再是象牙塔裡的空談,而是更多地與外物、時局、人生、國運相聯繫。

1937年北平淪陷後,清華大學師生被迫流亡,開始了前途茫茫的南渡歲月。臨時駐紮在湖南衡山的幾所高校,雲集了國內頂尖的一批文化學者,尤其是北大、清華的九位教授,代表了中、西方哲學的重要流派。在位於半山腰的小樓裡,湯用彤寫他的《中國佛教史》,聞一多考訂《周易》,馮友蘭創作《新理學》。在中華民族災難深重的時刻,這些知識精英擔當起了傳承中國文化的重任。

時局越發嚴峻,長沙也受到了日軍威脅。臨時大學奉命向昆明遷移,更名為“西南聯合大學”。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有“首席院長”之稱。一次,馮友蘭正在上課的教室被日軍空襲時炸掉,現場留下了一個大坑,而他就在彈坑旁邊,繼續豎起黑板講課,大家說:馮院長忙得連換教室的時間都沒有了。

教學的同時,馮友蘭還在潛心寫作。在一座大廟裡,藉著菜油燈的微光,馮友蘭完成了《貞元六書》這部鉅著,他要從中國哲學裡找到理論依據,鼓舞人們樹立信心,戰勝敵人。馮友蘭把人生分為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是天性的恩賜,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創造,天地境界是最高的“安身立命之地”。

1938年7月7日,馮友蘭發表演講,認為戰爭不在於一城、一地、一時的得失,而在於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較量。馮友蘭相信,中國文化是戰勝敵人的最大法寶。他根據自己的哲學思想斷言:“我軍最後勝利之日,將在日本資源耗盡之時。戰爭固然能破壞,然而同時將取得文明之進步。”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國人民取得最終的勝利,馮友蘭的哲學預言得到了歷史的證明,他在昆明留下一個紀念碑,由他撰文,聞一多篆額,羅庸書寫,被稱為“三絕碑”。碑文寫道:“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

馮友蘭講課,總是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他在西南聯大的課程深受學生好評,每年還被邀請到重慶去講學。在重慶講學期間,蔣介石多次送來請帖,許諾把他內定為中央委員,每次都被馮友蘭婉言謝絕。

1946年8月,馮友蘭應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邀請,講授中國哲學史。1948年3月,解放戰爭節節勝利,心繫祖國的馮友蘭毅然回國,從此再也沒有離開。

◎世紀哲人滿懷中原情結

唐河城區是馮友蘭少年求學的地方,沿著千年古城街區,探尋哲人的足跡,總有一些風物讓人感懷。

建於宋紹聖二年的泗洲寺塔,是古唐城的千年地標,與之遙相呼應的文筆峰塔,建於清康熙年間,狀如筆椽,是唐河培植文風的見證。“一城擁兩塔、兩塔佑一城”的人文勝景,是馮友蘭最深刻的故鄉記憶。泗洲塔下、唐河之濱,有“書香水韻、傾城盈綠”的濱河十里畫廊,成為人們懷念一代哲人的生態文化座標。

雖然馮友蘭1945年最後一次離開唐河後,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但對家鄉的牽掛,無時不在,老年尤甚。

1985年,90歲的馮友蘭捐款1萬元,為祁儀第一初中建教學樓,樓前懸掛著他親手題寫、以母親吳清芝名字命名的“清芝樓”三個燙金大字,甚是醒目。教學樓前是馮友蘭的銅像,他表情莊重、目光深邃,有種穿越時空的精神力量。

他將唐河老家舊宅捐贈給祁儀鎮政府,1990年,他又將自己的百衲本二十四史一套(近千冊)捐贈給唐河圖書館。馮友蘭對看望他的家鄉人說:“我是吃東河水(清水河)長大的,我們兄妹三人能有今天,忘不了老家的左鄰右舍,忘不了祁儀鎮上的父老鄉親。”

1989年7月,在北京醫院的病榻上,馮友蘭說:“我個人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就是有點成就,也是家鄉人民的培養,我想起來就覺得很感謝,只有祝願家鄉越來越繁榮、越來越興旺。”

1990年12月4日,是馮友蘭95歲壽辰,他為自己擬好了壽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對自己一生的學術研究做了總結。然而,就在生日的前一週,這位20世紀最具影響的中國哲學家,安詳地走完了一生,他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

馮友蘭的哲學思想,已經深深融入唐河這條奔騰不息的母親河,滋潤平疇沃野,浸潤文脈詩韻。馮友蘭惦念的故鄉也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祁儀鄉正式更名為祁儀鎮;他求學的唐河城區,投資數億元建起了友蘭實驗高中、友蘭小學、友蘭景觀大道;文筆峰塔下崛起了19.6平方公里的產業集聚區,200多家引資企業形成了智能裝備製造、農副產品加工、礦產資源開發、新能源四大產業集群,吸納就業4.7萬人。

穿行繁花似錦、綠草茵茵的友蘭溼地公園,漫步在馮友蘭紀念館的青磚灰磚間,你能深刻感受到友蘭哲思造就的、綿延不絕的“城市文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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