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遺像里的存摺

故事:遺像裡的存摺

方娟和方大偉姐弟倆要打官司的事,插了翅膀一樣傳遍鄉里,把那些看熱鬧的、鳴不平的全吸引來了。

這場官司的起因是一本存摺,一本藏在遺像裡的存摺,存摺裡還有六萬元存款。

方娟和方大偉雖然是親姐弟,但是已經好久不來往了。三年前的一個傍晚,方大偉將生病的方老太丟在方娟家門口,從此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不肯踏足生養他的紅水村。

有人罵方大偉心狠遲早遭雷劈,也有人說方老太純屬自作孽不可活。

農村人多少有點重男輕女,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部分人都儘量做到不偏不倚,只圖個家庭和睦美滿、兒女相親相愛。方老太卻不一樣,她的重男輕女入了骨,偏心得旁人都看不下去。

方娟後面其實還有一個妹妹,但是計劃生育規定只能生兩個,那個小女孩還沒來得及喝一口親孃奶就被送走了。之後又打過兩胎,這才迎來了方大偉這麼個寶貝兒子。

方老太夫妻倆對這個寶貝疙瘩寵到什麼地步呢?方大偉八歲的時候還不會自己吃飯,夫妻倆一個哄一個喂,不亦樂乎。方大偉和同村的孩子打架,夫妻倆不由分說地就替兒子打回去,為了這種事幾乎得罪了大半的村鄰。

生在這種家庭的女孩,日子自然好過不到哪裡去。方大偉沒出生前,方娟在家僅僅不受重視;弟弟出生後,她就徹底淪為了小保姆和受氣包。

同齡女孩子玩沙包跳皮繩,她給弟弟當馬騎著到處跑;同齡女孩年年過年買新衣,只有她永遠穿著不合身的舊棉襖;同齡女孩管起弟弟來氣勢十足,她在弟弟面前怯懦得像個小丫鬟……這種差距導致方娟早已習慣一切以弟弟為主的生活,不敢有任何怨言。

高考時,成績不錯的方娟原本有希望報考師範大學的。那時候,師範大學對於女孩子而言就是錦繡前程。但是,父母直接斬斷了她的夢想。

在他們看來,把方娟供養到高中畢業已經是仁至義盡,一個女孩子,讀再多書都是要嫁人的,最後還不是白白便宜了婆家。儘管家裡條件還行,但那錢都是要留給兒子的。

方娟哭了三天三夜,都沒能改變父母的心意,他們甚至早早就通過外出務工的村人給方娟聯繫好了工作。十九歲生日還沒過,方娟就跟人南下成為一名流水線工人。

方娟的青春悉數奉獻給了幽暗無邊的工廠,換來的錢則全部交給了父母和弟弟,她永遠只捨得吃廠裡的工作餐。方大偉是學校裡第一個用手機的人,每天買的零食多到吃不完只能送人,許多孩子跟在後面喊他闊少爺。方大偉高考成績一塌糊塗,父母乾脆花一大筆錢將他送去省城的某個職業技術學院。

方大偉畢業時,方娟已經二十六歲,再不許人家,就要被人說成老姑娘。方老太以捨不得她嫁得太遠為由,定了村裡一戶兄弟很多的人家。方娟出嫁的同年,方家用她的彩禮和這些年打工的積蓄為方大偉在縣城裡買了一套房子。

由於嫁妝太薄,方娟很不受婆婆待見,幸好,她的男人福全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好人,總是站在她這邊,替她說話。福全嘴拙,不會說那些哄人的話,但是方娟愛吃的東西,他記得一清二楚。有時候,方娟半夜醒來都會忍不住流淚,原本以為這世上沒人疼自己,卻沒想到遇上這麼好的男人。

嫁人後,方老太還是經常喊女兒回家,不為別的,家裡的那些活還是要有人做。方娟在外面打工,她就經常打電話跟她說“誰家的女兒又給父母買啥了,誰家的女兒嫁了人還不忘貼補孃家”。

方娟想到跟自己一塊來做工的小姑子,也是經常接到她母親的電話,對方每次問得都是“吃得好不好啊?不要節省啊,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同樣都是為人母親,怎麼差別就那麼大呢,方娟的心越來越涼,可依舊狠不下心,該給錢還是給錢。

方大偉在省城上過學,又在縣城買了房,願意嫁的女孩不少,很快就結婚了,夫妻倆搬去了縣城裡住,幾乎不怎麼回來。每個月,方老太夫婦都會馱著一大蛇皮袋土雞蛋、雞鴨和蔬菜去看兒子。但是他們從不在兒子家過夜,因為呆得久一點,媳婦的臉色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耷拉得老長。

方娟生大寶時,按照我們那的習俗,孃家母親是要陪月子的,也就是在女兒跟前照顧坐月子。除非女兒嫁到天邊去,一般人家都會帶著雞蛋去陪月子。方老太在女兒生完孩子後的第三天來看了眼,反覆訴苦自己腰疼腿疼哪都不舒服,方娟垂著頭一言不發,許久後說了一句“媽你回家多休息,我能照顧好自己”,聲音悲涼無比。方老太如蒙大赦,真的整個月子都不踏進女兒家一步,村人背後都說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娘。

親孃都不放在心上,婆婆又怎麼會上心。方娟的月子都是靠福全熬過來的,一個大男人,天天半夜起來換尿布,缺覺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

方老太什麼時候開始頻繁進出女兒家呢?方老頭去世後。方老頭是半夜就突然沒氣息了,醫生說是心梗。從那以後,方老太就孤零零一個人住在老家房子裡。兒子不說接她去城裡,她也不敢吱聲。

兒子家去不了,她一個人實在寂寞,便天天往方娟家跑。逗弄逗弄外孫,日子總算有點意思,她信誓旦旦地對方娟說,等她生二寶她一定要來陪月子!望著母親跟孩子歡聲笑語的模樣,方娟心裡酸澀無比,想著母女血緣終究斷不了,心裡的不平和委屈漸漸散去。

方娟快臨盆時,方大偉打電話來說媳婦懷孕了,讓方老太趕緊去伺候著。

沒跟女兒打一聲招呼,方老太賤賣了家裡的兩頭豬和大部分雞,拖著幾個大包裹,風風火火地趕往兒子家。

這一去,就是七年。

這七年裡,方老太幾乎沒有過問一句女兒的生活。偶爾打電話來,也是跟方娟抱怨兒媳婦的不是。

方娟生二胎,熬完月子後艱難地拖著兩個娃,家裡全靠男人一個人做工支撐。後來,福全得急性肝腹水住院,更是把一家人的生活推向谷底。那比黃連還苦的日子,方娟沒辦法指望任何人,和著血淚咬著牙硬生生地扛了過來。

七年後的一個傍晚,方娟正在做晚飯,小女兒急衝衝地跑到她面前:“媽媽,門口躺了一個奶奶!”

方娟以為是哪裡來的叫花子,出門一看,驚得說不出話來,地上躺著的,竟是她許久未見的母親!旁邊還有兩個髒兮兮的布袋子,有一個繫繩鬆了,露出了些破舊衣服。

方老太蜷縮著軀體,痛苦地呻吟著,看到女兒,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外流。

原來,在給兒子當牛做馬多年後,方老太的身子每況愈下,時常暈倒,做事越來越不利索,媳婦嫌棄,兒子的臉色也不好看。最後一次暈倒後,方大偉終於肯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查出來糖尿病伴隨多器髒衰竭。

從醫院回來後,方大偉夫婦倆一合計,決定將這個包袱甩給姐姐方娟。趁著傍晚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燒飯,他將病弱的老母親丟在方娟家門口後,掃了眼周圍沒人看見,立馬頭也不回地驅車趕回縣城,哪管身後方老太聲嘶力竭地呼喊。

看到老母親這副可憐樣,方娟心裡又氣又疼,將方老太扶回家,打電話給弟弟,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為母親,也為自己。

她對方老太的怨恨還在,她最難過的日子裡對方不聞不問;然而現在方老太淪落成這樣,她又實在不忍心,畢竟是自己的親孃……

方娟猶豫的時候,福全做完工回來了,看到方老太,愣了數秒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媽”,然後去廚房端菜招呼丈母孃吃飯。

儘管福全熱情周到地佈菜夾菜,方老太依舊沉默著不敢說話,方娟也一言不發,倒是兩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對突然出現在家裡的這個老奶奶充滿好奇。他們不知道,這是他們的親親姥姥。

以前,方娟的女兒唱歌唱到“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時”,還曾經問媽媽為什麼她沒有外婆。現在歌謠裡的外婆出現了,她卻覺得那樣陌生,不敢靠近。

在福全的主動要求下,方老太最終在女兒家長住下來。有些看不過去的村人,特意跑到方娟家來串門,就為了奚落方老太兩句。

有些人甚至故意當著她的面說道:“還是養女兒好啊,養女兒才能防老,我都不敢指望兒子了!”

每到這個時候,方老太總是不說話。方娟夫婦倆將她照顧得很好,在這裡,她不用受氣,也不用受累。她覺得不好意思的同時,越發想念兒子。可是,給兒子打電話,永遠都打不通。

在女兒家安然度過三年好時光後,方老太終於受不了病魔的摧殘,油盡燈枯。

紅水村的風俗是在人故去以前就要由兒子找人做好遺像,方大偉的電話打不通,福全便接了這個活兒。

臨終前的幾天,方老太整日抱著自己的遺像不撒手,哭哭慼慼的,念著兒子的小名。然而,直到她斷氣,方大偉都沒出現。

方娟託人去城裡找方大偉回來給母親辦喪事,方大偉直接回了一句沒空。

於是,福全接了兒子的孝服,將方老太送上山。當天來送葬的人,都毫不掩飾對方大偉的鄙夷,紛紛罵起來。

“都說養兒防老養兒防老,你看那方老太拼死生出來的兒子當眼珠子一樣疼,臨到了還不是不管她。要是沒有她閨女,我看她啊,死了都沒人送終!嗬!”

喪事辦完後,按照習俗,遺像和牌位是要放在兒子家的。方娟託人叫方大偉來拿,對方回道:“活人我都不要,要這麼個死物幹嘛。”

方娟氣得在床上躺了兩天,摸著母親的遺像哭個不停。摸著摸著,覺察出不對勁,這遺像,怎麼比剛拿回家那日要厚?

細心的方娟左看右看,發現遺像被人打開過。不一會,她從裡面翻出了一本舊存摺,藏在相框的夾層裡。存摺上面顯示,餘額61085元,戶名是孫鳳霞,方老太的閨名,存摺的背後還寫了密碼。

方娟驚訝得合不攏嘴,忙喊來丈夫。福全同樣很吃驚,想不到方老太居然還有這麼多錢,而且,這錢還被她藏在遺像裡。怪不得,最後那幾天,她都不肯讓人碰她的遺像。

方娟心裡一陣苦澀,母親把存摺藏在遺像裡,大概是怕被自己發現吧,她一定以為遺像最後會到兒子手裡,存摺也就自然傳給兒子。

福全託人給方大偉帶話,交代了存摺的事。

方大偉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現在紅水村,要拿走存摺。他既沒有過問一句方老太臨終時的樣子,也沒有說要帶回遺像,開口只說要存摺。

方大偉理直氣壯的樣子,徹底激怒了方娟,也讓她清醒過來,憑什麼啊!都是父母的孩子,憑什麼受苦受累只有她的份,有好處就該兒子拿?就因為她是女的嗎?

方娟執意不肯交出存摺,姐弟倆決定法院見。

法庭上,方大偉叫囂著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沒有繼承權,方娟卻拿出了鄉親們的聯名證書,證明方大偉沒有盡到一分贍養義務,村裡的幾個幹部也積極出庭作證。

最終,方娟分到了遺產的三分之二。可她的心,好疼好疼。

方娟的女兒對人說:“我姥姥把存摺藏在遺像裡就是因為私心,哪怕最後在她身邊出錢出力的只有我爸媽,她還是隻想把存摺留給她兒子。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她最疼的兒子居然連她的遺像都不肯帶走!你說,這算不算報應呢!”

重男輕女的太多太多,有多少人,至今還沒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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