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7-9章節)

《金陵十三釵》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7-9章節)

小說《金陵十三釵》摹寫的是“特殊女人”的言行心態。作品中,她把十三個風塵女子放置於一種特殊的文化和道德的背景之下,進行心靈的剖析和人性的拷問,帶給人們的自然是一種剝絲抽繭般的閱讀疼痛 。本小說獲2006年《小說月報》第十二屆百花獎原創小說獎、2006年《中篇小說選刊》優秀小說獎。本書由張藝謀改編成同名電影。

(接上文)

第七章

女孩們已就寢,聽到法比傳喚很快摸黑穿上衣服,從閣樓上下來。她們進入教堂大廳時,看見法比坐在風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禮的袍子。她們覺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間天天發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愛恨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們現在是一個集體、一個家庭。

因為沒有風琴手——風琴手和學校其他師生陸續離開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數。他在神學院修了一年音樂,會按幾下風琴。風琴是立式的,平時供女學生們練唱用,現在包著一條舊毛毯,發出傷風感冒的音符。

書娟明白,一定是誰死了,包著毛毯的琴音是為了把喪歌攏在最小範圍內。

整個大廳只點三支蠟燭,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簾。防空襲時,南京每幢建築都掛這種遮光窗簾。

法比的琴聲沙啞,女孩們用耳語嗓音唱完《安魂曲》。她們還不知道為誰安魂,不明白她們失去的是誰,因此她們恍惚感覺這份失去越發廣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國民的權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國民的權利。這份不可名狀的失去讓她們一個個站立在那裡,像意識到滅頂危險而站立起來的無助無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帶領她們唸了祈文。

書娟看到英格曼神父和受難耶穌站得一前一後,他的影子投到彩塑聖者身上,聖者的神韻氣質疊合在活著的神父臉上。

“孩子們,我本來不願驚擾你們的。但我必須要讓你們有所準備,局勢並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他低沉而簡短地把無線電裡聽到的消息複述一遍。“假如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萬的戰俘被一舉槍殺了,那麼,我寧願相信我們又回到了中世紀。對中國人來說,歷史上活埋四十萬趙國戰俘的醜聞,你們大概不陌生。不要誤以為歷史前進了許多。”神父停止在這裡。他嗓音越來越澀,中文越來越生硬。

入夜時分,書娟躺在徐小愚旁邊。小愚抽泣不斷,書娟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父親那麼神通廣大,沒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麼這時候還把她扔在這個鬼院子裡,沒吃沒喝沒烤火炭盆。

書娟耳語說:“我父母這時候在美國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幾個月後知道,那時她母親時時活在收音機的新聞播報中,父親從學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無線電旁邊一趴,只要兩人一對視,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過了一句什麼話:“不知書娟怎樣了?”

南京的電話電報都切斷了,書娟父親設法找到了一箇中國領事館的官員,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況非常糟,但沒有一件噩耗能被確證。她父親又設法把電話打到上海一個朋友家,朋友說租界已經有所傳聞,日軍在南京大開殺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槍殺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記者帶到了上海,在租界流傳。就在書娟緊挨著抽泣的同學怨艾地設想他們享受培根蛋時,他們正打聽回國的船票,他們被悔恨和內疚消耗得心力交瘁,抱定一箇中國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塊。”

“要是我爸來接我走,我就帶你一塊走。”小愚突然說,使勁搖搖書娟的手。

“你爸會來接你嗎?”

“肯定會來!”小愚有些不高興了。怎麼可以這樣輕視她有錢有勢、手眼通天的父親呢?

“明天來,就好了。”書娟對小愚父親的熱切盼望不亞於小愚。這時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時候,能沾小愚那麼大的光,從日本軍隊的重圍裡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裡?”小愚問。

“你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們去上海吧。英國人、法國人,還有美國人的租界不會打仗。上海好,比漢口好。漢口土死了,都是內地人。”

“好,我們去上海。”書娟這時候可不敢反對小愚,萬一小愚把她的青睞投向別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這座死人城了。雖然她覺得這樣依順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後日子長呢,有的是時間把面子補回來,加倍地補。

隱約聽到門口響起門鈴聲。所有女孩在三秒鐘之內坐起,然後陸續擠到窗口。他們看見阿顧和法比從她們窗下跑過去。阿顧拎著個燈籠先一步來到門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顧打著猛烈的手勢,要他熄滅燈籠,但是已經太晚了,燈籠的光比人更早到達,並順著門縫到達了門外。

“求求大人,開開門,是埋屍隊的……這個這個當兵的還活著,大人不開恩救他,他還要給鬼子槍斃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涇浜中文話說:“請走開,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日戰事。”

“大人……”這回是一條流血過多、傷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請走開吧。非常抱歉。”

埋屍隊隊員在門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隨時回來!來了他沒命,我也沒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個教徒!”

“請帶他到安全區去!”法比說。

“鬼子一天到安全區去幾十次,搜中國士兵和傷病員!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們無能為力。請不要逼迫我違背本教堂的中立立場。”

不遠處響了幾槍。

埋屍隊隊員說:“慈善家,拜託您了!……”然後他的腳步聲便沿著圍牆遠去。

法比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能讓門外的中國士兵流血至死或再上一回刑場,也不能不顧教堂裡幾十條性命的安危。

英格曼神父此刻從夜色中出現,仍然穿著主持葬禮的袍子。

“怎麼回事?!”他問阿顧和法比。

“外面有中國傷兵,從日本人槍葬現場逃出來的。”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喘息著,一看就知道,他腦袋裡也沒一個想法。

“求求你們!”傷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從劇痛裡進出來的。

“現在不開門也不行,傷兵要是死在我們門口,倒更會把我們扯進去。”法比用英文說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無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對女學生們的保護優勢,這風險他冒不起,他說:“不行。可以讓阿顧把他送走,隨便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阿顧說:“那等於送掉他一條命!”

傷兵在門外呻吟,非人的聲音,一聽就是血快流盡了。

從書娟的窗口看,穿著黑衣的兩位神父和阿顧像下僵了的棋盤上的三顆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父開門的也許是“血要流盡了”那句告白。他果斷地從阿顧手裡拿過鑰匙,嘩啦一聲打開那把牢實的德國大鎖,拔開鐵製門栓,卸下鐵鏈。好了,沉重的門打開了,女孩們釋然地喘口長氣。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斷的動作把門關上,把來者關在了門外。他嘩啦嘩啦地打算上鎖,但動作極不準確,法比一再問他,他都不說話,終於,鎖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中國傷兵!”他說。神父明顯感覺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屍人的嗓音又響起來:“那邊有鬼子過來了!騎馬的!……”

看來,剛才他是假裝走開的,假裝把傷員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靈,對經歷了一次槍決血快流乾的傷兵,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剛才果然中計,打開了門。他謊稱只有一個傷員,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聽見馬蹄聲了!”阿顧說。

連書娟都明白,騎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這條小街,門內外所有人都毀了。

“你怎麼可以對我撒謊?明明不止一個傷兵!”英格曼神父說:“你們中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個和一百個有什麼區別?!”法比說。他是第一次正面衝撞他的恩師。

“你住口。”恩師說。

雖然門外的人不懂門內兩個洋人的對話,但他們知道這幾句話之於他們生死攸關,埋屍成員真急了,簡短地說:“馬蹄聲音是朝這邊來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鑰匙,沿著他來的路往回走去。剛走五六步,一個黑影擋住他,影子機敏迅捷,看得出它屬於一個優秀軍人。

書娟旁邊的蘇菲發出一聲小狗娃的哼唧。仗打進來了,院子就要成沙場了。

“馬上把門打開!”偷襲者逼近英格曼神父,遠處某個樓宇燒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這院子,一會是這裡一攤光亮,一會又是那裡一攤。光亮中,女孩子們看見軍人端著手槍,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層黑袍子和乾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臟就在槍口下跳,書娟想,要是軍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覺到那心臟都跳瘋了,混亂的搏動一定被槍管傳導到了他手上。

法比從英格曼神父手裡奪過鑰匙,把門打開,放進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獨輪車上躺著一具血裡撈出來的軀體,那個能說話的傷兵拄著一根粗粗的樹杆,推獨輪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穿件黑色馬夾。

門關上不久,從街口跑過幾個日本騎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門內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態上,等著好心情的日本兵遠去。全副武裝的軍人兩手把住手槍,只要門一開,子彈就會發射。直到馬蹄聲的迴響也散失在夜空裡,人們才恢復動作。

書娟對小愚小聲說:“我們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書娟自顧自打開閣樓的蓋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聽見小愚跟其他女孩說:“看孟書娟!沒事找事!”

書娟很不高興小愚的做法。她原來只是私下拉小愚進行一次秘密行動,小愚馬上把她出賣了。她從梯子上降落到工場裡,輕輕撥開門栓,把門開得夠她觀望全局,書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做被瞞著的人,她知道瞞她是照顧她,但她對這種照顧從不領情,包括父母為了照顧她,從來不讓她知道他們夜裡吵了架,為什麼吵。有時她看著母親紅腫如鮮桃的眼睛,問她是否哭了一夜,母親還微笑否認,似乎不瞞她就是對她不負責任。

此刻書娟站在開了半尺寬的門口,看見院裡的仗還沒打出分曉。獨輪車成了進攻坦克,嘎嘎作響地碾過教堂門口的地面,持手槍的軍人現在是他們的尖刀班,書娟看見奇怪的黑馬夾的胸前後背都貼著圓形白布,她斷定這就是埋屍隊員們的統一服飾。

“阿顧,馬上去把急救藥品拿來,多拿些藥棉和紗布,讓他們帶走。”英格曼神父的意思很明顯,此處不留他們這樣的客人。

持短槍的人並沒有收起進攻的姿勢,槍口仍指著英格曼神父:“你要他們去哪裡?”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說話,”神父威嚴地說,“少校。”

他已辨認出了軍人的軍階。軍人的軍服左下襬一片暗色,那是陳了的血。

他說:“神父,很對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來逼迫我收留你們嗎?”英格曼說。

“因為拿著武器說話才有人聽。”

英格曼神父說:“幹嗎不拿著槍叫日本人聽你們說話呢?”

軍人啞了。

神父又說:“軍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談不通的。請放下你的武器。”

軍官垂下槍口。

“請問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法比問持槍者。

“這裡有什麼難進?我進來兩天了。”軍人說,“本人是七十三師二團少校團副戴濤。”

一陣咬耳朵的聲音傳來,針鋒相對的人們剎那間岔了神。書娟稍微探出身,看見以紅菱為首的五六個女人從廚房那邊走過來。這下她們不會再叫“悶死了”!她們看見了獨輪車裡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頭接耳。這些女人也是頭一次意識到,這院子裡的和平是假象,她們能照常嘻笑耍鬧也是假象,外面血流成河終於流到牆裡來了。

“日本人什麼時候行刑的?”神父看著獨輪車裡的傷兵問道。

“今天清早。”埋屍隊隊員回答。

“日本人槍斃了你們多少人?”少校問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說,這是悲憤和羞辱的聲音,“我們受騙了!狗日的鬼子說要把我們帶到江心島上開荒種地,到了江邊,一條船都不見……”

“你們是一五四師的?”少校打斷他。

“是,長官怎麼知道?”上士問。

姓戴的少校沒有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隊番號都告訴他了。“趕緊找個暖和地方,給他包紮傷口。”少校說。就像他攻佔了教堂,成了這裡的主人了。

推車的、架拐的正要動作,英格曼神父說:“等等。少校,剛才我救了你們一次,”他指指大門口,“我沒法再救你們。有十幾個十來歲的女學生在教堂裡避難,讓你們留下來,就給了日本人藉口進入這裡。”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讓聽的人都費勁。

“他們如果出去,會被再槍斃一次。”少校說。

紅菱此刻插嘴:“殺千刀的日本人!……長官,讓他們到我們地窖裡擠擠吧!”

“不行。”英格曼神父大聲說。

“神父,讓他們先包紮好傷口,看看情況再說,行嗎?”法比說。

英格曼神父說:“不行。這裡的局勢已經在失控。沒有水,沒有糧食,又多了三個人……請你們想一想,我那十六個女學生,最大的才十四歲,你們在我的位置上會怎麼做?你們也會做我正在做的事,拒絕軍人進入這裡。軍人會把日本兵招惹來的,這樣對女孩子們公道嗎?”他的中文準確到了痛苦的地步。

上士說:“沒有我們,日本人就不會進來了嗎?沒有他們不敢進的地方!……”

英格曼頓了一下。上士的辯駁是有力的。在瘋狂的佔領軍眼裡,沒有禁區,沒有神聖。他轉向上校:“請上校體諒我的處境,帶他們出去吧。上帝保佑你們平安到達安全地帶。上帝祝你們好運。”

“把他推到那裡面。”少校對埋屍隊隊員指指廚房。“給他們一口水喝,再讓我看看他的傷。”少校像是根本聽不懂英格曼神父的中國話。

“不準動。”英格曼擋在獨輪車前面,張開的黑袍子成了黑翅膀。

少校的槍口又抬了起來。

“你要開槍嗎?開了槍教堂就是你的了。你想把他們安置到哪兒,就安置到哪兒。開槍吧。”英格曼在中國度過大半生,六十歲是個死而無憾的年紀。

少校拉開手槍保險。

法比嘴大張了一下,但一動不動,怕任何動作都會驚飛了槍口裡的子彈。

獨輪車上的傷兵哼了一聲。誰都能聽見那是怎樣痛苦的垂死生命發出的呻吟。這聲呻吟也讓人聽出一股奶聲奶氣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剛變聲的嗓音。少年士兵疼成那樣,人們還在沒完沒了地扯皮,在如此的疼痛面前,還有什麼是重要的?連生、死都不重要了。

“好吧,你們先處理一下傷口再說。”英格曼神父說。

“水已經燒熱了!”陳喬治一直悄悄地參與在這場衝突和扯皮中,雖然一言未發,但立場早就站定,並自作主張地開始了接待傷員的準備,現在,洗禮池中最後的飲用水已在鍋爐里加熱了。

陳喬治忙不迭給獨輪車帶路,拄樹枝的上士跟在後面。窯姐們此刻都從地下室上來了,一聲不吱地看半死的小兵和跛腿上士,看不出是嫌棄還是恐懼,既像夾道送葬又像夾道歡迎。

姓戴的少校正要跟過去,英格曼神父叫住他。

“少校,把你的槍給我。”

軍官皺起眉:這洋老頭想什麼呢?日本人還沒能繳他的械呢!

“你如果想進入教堂的保護,必須放下武器。本教堂的優勢是它的中立性,一旦有武裝人員進駐,就失去了這個優越性。所以,把你的槍給我。”

少校看著他的異族淺色眼睛說:“不行。”

“那我就不能讓你待下來。”

“我不會待下來的,可能也就待一兩天。”

“在這裡待一分鐘,你也必須做個普通公民。如果日本人發現你帶著武器待在這裡,我就無法為你辯護,也無法證明教堂的中立地位。”

“如果日本人真進來,我沒有武器,只能任他們宰割。”

“放下武器,你才能是普通難民在這裡避難。否則,你必須立刻離開。”

戴少校猶豫著,然後說:“我只待一夜,等我從那兩個傷兵嘴裡打聽到日本人屠殺戰俘的情況,我就走。”

“我說了,一分鐘也不行。”

“少校,聽神父的吧。”法比在一邊說道。“你自己傷得也不輕,從這裡出去,沒吃沒喝,到處是日本兵,你能走多遠?至少把傷養養,身體將息一陣再走。”他的江北話現在用來講道理倒挺合適,聽起來像勸村子裡一對打架的兄弟。

戴少校慢慢地把槍保險關上,咔嗒一聲。然後他把槍口掉了個頭,朝向自己,讓槍把朝著英格曼神父。

書娟看出他的不甘心,正如她剛才也看出神父被迫讓步時的不甘一樣。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7-9章節)

第八章

那個上士名字叫李全有,小兵叫王浦生,這是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同學們第二天就知道的。小兵的兵齡才一個月,是從家門口的紅薯地裡直接給拉進兵營,套上軍裝的。套上軍裝當天,他得到一把長槍,一條子彈帶,然後被拉到打穀場上,學了幾個刺殺動作,操練了幾個射擊姿勢,就被拉到了南京。他連一槍都沒有撈到放,因為長官說子彈太金貴,都留到戰場上去放吧。可是他在戰場上也只撈到放幾槍,就掛了彩,整個大部隊投降的時候,他還不太明白他的軍旅生涯已經結束了,他十五歲的一條命,也差不多結束了。

上士李全有的左腿受傷很重,捱了四刀,膝蓋後面的筋被扎斷了,因此這條腿像是他身體上最先死亡的一部分,無力而礙事地被他拖著。他和王浦生如何被槍殺,以及他們又如何逃生,是戴少校一再追問才問出來的,最開始,戴少校一問他,他便說:“提它呢?娘那×,老子可沒那麼窩囊過!”或者說:“啥也不記得了!”直到第三天,喝了點酒,他才把事情始末告訴少校,酒當然是教堂浮財,是女人們偷出來給軍人們的,那個時候軍人們和女人已經處成患難知己了。

故事被戴少校講給了法比,法比又轉告了英格曼神父。等我姨媽書娟以及其他女學生聽到,已經掐頭去尾,支離破碎。書娟大起來,又碰見已經辭退神職的法比,阿多那多,從法比那裡又聽了一次李全有和王浦生的故事,那時,法比講出來的故事是經過他的記憶和想象編輯的,故事不連接的地方,被他多年來掌握的有關那場戰爭的宏觀知識填補了。並且,在法比把這故事講給成年後的書娟之前,已經給無數人講過,在講述中故事不斷被完善和邏輯化,所以書娟在八十年代聽到老年法比講的故事,就比較豐滿,甚至文學化。

故事是這樣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所在的部隊在宣誓“人在城在,打倒最後一個人”之後的第二天,就失去了和總指揮部的聯絡。就是說,他們的長官不知道接下來去往哪裡打、怎麼打,也無法知道敵人的進攻方向。長官們還不知道,他們已被更大的長官出賣了,前線稍微先進些、完好些的無線電裝備,此刻已經被裝上車船,往後方運送。一支三百架飛機的空軍部隊,是蔣總統唯一的空中戰鬥力量,因此也讓他當做政府偵察的敵軍位置,因此炮兵失去了發射方向。步兵是由不同地方調來的,失去無線電為他們彼此聯絡,誰也不知道該配合誰、增援誰,有的部隊只差一步就能阻止敵人破城了,但是傷亡過重,彈藥耗盡,而就在他們附近的友軍因為毫不瞭解情況,把增援的機會錯過了。

在該增援友軍而按兵不動的部隊中,有個三十歲的老兵油子,他就是李全有,等日本兵攻破友軍的陣地,從他們身邊大踏步進入城市,他們才意識到他們是一盤棋中死去的棋子。

好在天色暗下來,他們和敵人稀裡糊塗地交錯過去。夜裡,他們被自己的長官出賣了。上尉以上的軍官都天黑之後跑光了。清晨來了一架日本直升機,還有個漢奸在大喇叭裡喊話:“中國士兵們,大日本皇軍優待俘虜!只要你們放下武器,等著你們的是大米飯、熱茶和皇軍的罐頭魚肉!……”到此刻,中國士兵們已經三四天沒聞到大米飯的味道了。飛機圍著山頭轉,山坡上的柏樹下,都是仰著頭的中國士兵。過了一會兒,飛機轉回來,大喇叭裡的漢奸變成了日本婆娘,用日本舌頭喝了一支中國歌。飛機再次轉回來時,滿天都是白紙張、黃紙張、粉紅紙張。中國士兵撿起那些紙張,有個別認字的人說:“這是日本人撒的傳單,要咱投降!”有識字識得多的,便說:“這上面說了,保證不殺不打,保證有吃有住,還說只要抵抗就剿盡殺絕。南京所有的中國軍隊都投降了,都是在受優待呢!”還有一張傳單不那麼客氣,說日本皇軍的等待不是無限的,假如到明天清晨五點還不投降,什麼都晚了。

夜裡,中國士兵們把各種可能性都討論了。李全有是他們連隊的班長,向排長提出,可以化整為零趁天黑逃走,能不能逃出去,可以碰碰運氣。排長說:“你想到的,恐怕日本人都想到了。”另一個上士班長說:“咱拿著這些傳單,要是日本人說話不算數,咱能找他評理,這些傳單白紙黑字,都是憑據!這兒還印著他們司令官的名字,他敢賴不成?!”

有的傳單上印著投降和投降條例:第一,把武器蒐集成一堆;第二,士兵按班、排、連列成隊伍,打頭的舉白旗——白色床單或白色襯衣都行;第三,每個士兵軍官都必須把雙手舉過頭,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日本軍隊提倡秩序,擾亂秩序者一律嚴懲。

李全有一口乾糧都沒有,但煙還有半袋。他裝了一鍋又一鍋煙,想打定主意,是跟大部隊一塊投降,還是悄悄貓下來,或者趁天黑偷偷摸出去,如果他有一口吃的,他都不會跟著投降。所有弟兄都掏出煙,相互讓著,又潮又冷的氣息被密實的松樹、柞樹吐出,在夜裡灌進幾千個餓漢的血肉,唯有抽菸能給他們一點舒適。

他們不知道,正在此刻,比他們少十倍的日本兵在山坡下看著滿坡密密麻麻的菸頭上的火星,感到有些畏懼:這畢竟是一個壯大的軍事集體,萬一傳單散佈的詐降失敗,是很難對付的。

李全有最終放棄了逃走和潛伏的打算。投降的結果是已知的,至少日本人的傳單讓他們看到朦朧的下一步,逃亡和潛伏的結果卻未知。還有李全有跟他所有的戰友一樣,在兇吉未卜的時候,總是相信集體的決定,集體是幾千人的膽量相加,就是一份毀滅的危險被幾千人分承,也容易受得多。

清晨五點,中國士兵們的第一杆白旗升起。那是一個號兵舉著的一條白床單。床單是一個團長逃跑之後遺忘的。床單被裁成四塊,分別發到四個團裡,霧剛剛起來,等中國戰俘到了日本兵跟前,才發現如此懸殊的敵寡我眾。昨夜要是突圍應該能突出去,因為他們沒有無線電設備,無法知道中國軍隊的全盤局勢,被敵人鑽了空子。

這支部隊裡有個命最大的,一直活到八十多,活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這個老兵從全世界集中的歷史資料中得知,日軍在一九三七年攻打南京時多麼無恥詭詐,如何早早謀劃好騙局,離間中國軍隊,同時一支一支部隊地進行詐降。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誠意執行《日內瓦國際戰俘條約》。八十多歲的老兵看著一隊戴相同遮陽帽的日本旅行團,心被一句痛罵憋得疼痛。

那是後話。現在我還得回到李全有的故事中來。

從另一條小路上,走來的是一支輕傷員隊伍,其中有個腦袋紮在三角巾裡的少年。李全友的連隊奉命在岔路口停下,等傷兵的隊伍先過去,似乎受降的日本兵想得很周到,讓傷員最先進入他們“有吃有住”的安全環境。這個時候,李全有和小兵王浦生還是陌路人。

在四面白旗的帶領下,中國戰俘們沉默地走上公路。隔著十米會有一個橫著長槍的日本兵押解,有時還會冒出箇中國翻譯,叫戰俘們:“跟緊了啊!走快點!”碰到這樣的漢奸,戰俘隊伍裡總會有一兩個人問他們:“日本人要把我們送到哪裡去?”

“不曉得。”漢奸會這麼回答,臉跟押解的日本兵一樣空白無內容。

“前頭有飯吃,有水喝嗎?”某戰俘會問。

“那還能沒有?”漢奸說。

“日本人真的不打不殺?”

“不殺!趕緊往前走!”

真有一些鑽牛角尖的中國戰俘,懷裡揣著那些傳單,他們見到漢奸,會把傳單拿出來,讓漢奸看看,他們抱的希望是有根據的,不是虛妄的,應該找日本人兌現。

這些跟漢奸們交流過一兩句的戰俘很快會成隊伍裡的轉播站:“真不殺?”“他說不殺……”“真給飯吃?”“他說給。”

傳著傳著,話就越發順著他們的心願變幻:“到前頭就有飯吃了!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日本人從來不殺戰俘!……”

再走一陣,吃的和住的還是無頭緒,戰俘們前一刻落實的心又懸浮起來,相互間再次打聽:“剛才你聽誰說有飯吃?”“聽你說的!”“我說了嗎?我是說恐怕快要發飯了……”“那再找個翻譯問問!”

到了上午十點多,霧開始散了,他們來到一片炸塌了的廠房外。日本軍官和翻譯交待幾句,翻譯拿著鐵皮話筒對中國戰俘喊話:“中國官兵們,請大家在這裡稍事休息,等待上面命令。”

一箇中國兵膽子很大,大聲問道:“是在這裡開飯嗎?”

日本軍官生鐵般的目光指向他,所有中國戰俘的心都一冷,這哪裡像給飯吃給住處的樣子?

他們看到兩天前經過的城市現在生息全無,空得鬧鬼。

翻譯又領授了日本軍官的意思,再次向中國戰俘喊話:“開飯地點在江邊,開了飯,就用輪船把你們運送到江心島上,在那裡開荒種地。日軍的軍需口糧,以後要由諸位來供給……”

所有中國戰俘都被這個交待安頓下來。不管怎麼樣,這是個可信的交待,他們進一步看到自己的下一步,儘管餓得站不住,心情好了一些。翻譯接下去又說:“在此休整時期,大家需要暫時忍耐一下,配合一下日軍官兵,把手讓他們綁起來……”

鐵皮喇叭還在饒舌,中國士兵們已經大聲表示疑惑了:“好好的綁我們的手幹什麼?!”

“他們有槍,我們赤手空拳,還要捆我們?!”

“不幹!”

一片鬧事的聲音起來了。

一個日本軍官吼叫一聲,所有刺刀一塊兒進入刺殺預備動作。

中國士兵們安靜了,隊形縮小一點。

鐵皮喇叭開始轉達日本軍官的意思:“捆綁正是怕大家不守紀律,失去控制,上船過江,在船上亂起來是很危險的,皇軍是考慮到你們的安全。”

漢奸把嗓子都喊毛了,還是沒有打消中國戰俘們的疑惑。

有一箇中國戰俘跟翻譯對喊:“把我們的手綁起來,到江邊讓我們怎麼吃飯?”

翻譯回答不上來。中國戰俘們都被這句話提醒了,沒錯,日本人不是說到江邊開飯嗎?怎麼又說捆綁是為了上船的秩序?都綁上怎麼端碗拿饃?日本兵就這麼些,人手夠餵我們的嗎?就是相信他們,我們該信哪句話?

日本軍官湊到翻譯跟前,問中國戰俘又鬧什麼?翻譯含著微笑,把日本軍官前後矛盾的計劃指出來。

日本軍官思考了一會兒,跟翻譯嘀咕一陣,翻譯轉身,揚起大喇叭說:“中國士兵們,中佐認為你們言之有理,他考慮欠周到。這樣,大家先就地宿營,等聯繫好伙食供給部門,再通知大家。”

李全有和戰友們被日本兵押進了工廠的空地,五千多戰俘把這廠房內外塞得爆滿,誰想偷點空間伸個懶腰、打個盹都不行。過分的疲憊和飢餓還是讓戰俘們直直坐著睡著了。他們在天暗下來時陸續醒來,沒一個人還有力氣從地上站起。

李全有的位置靠外圍,離他一步遠,就是一把長長的刺刀,他順著那刺刀往上看,看到一張空白無內容的臉——一個十八九歲的日本兵,李全有問:“水?有水嗎?”

日本兵看著他,把他當一匹騾子或一件傢俱看。

李全有做了個喝水的手勢,心想看一個木板凳的目光也不會比這日本兵的目光更麻木了。

“喝水!……”另一箇中國戰俘跟李全有一塊兒要求,一邊比劃一邊唸叨,把兩個中國字念得又慢又仔細,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國字,就能當日本字聽得懂了。

日本兵還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好幾個中國戰俘都參加進來,對日本兵連比劃帶唸叨:“水!水!水!……”

李全有說:“裝什麼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給飯吃,水都不給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國戰俘請求。

日本軍官又一聲吼叫,槍栓拉開了。

中國戰俘們低聲議論:“早知道不該進到這破廠子裡頭來,跟他們拼都舞弄不開手腳!”

“要拼早上就該拼,那時肚子沒這麼癟!”

“早知道昨夜裡就拼,咱那麼多人,那麼多條槍!”

“要知道日本人就這點人,才不理它傳單上說的呢!非拼了不行!”

“行了,那時候沒拼,現在後悔有屌用!”李全有總結道。

翻譯此刻又出現在中國戰俘面前:“中國官兵們,因為後勤供給的故障,只能讓大家再忍耐一會兒,渡到江心島再開飯……”

“肯定有飯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證!已經跟江心島上的伙伕們說妥了,準備了五千人的饅頭!”

“五千人的饅頭!”中國戰俘們一片議論。任何具體數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給幾個饃?”

“能管飽不能?”

“船得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島上?”

翻譯又說:“所以,船已經在江邊等著了,現在請各位配合,排好隊列走出來……”

中國士兵們幾乎用最後的體力站起身,每人都經過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漸漸站穩。多數人背上和額頭上一層虛汗。他們走出坍塌的工廠大門時,翻譯口氣輕鬆地說:“請大家配合,把雙手交給日軍捆綁,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請大家委屈一會兒!……”

黃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顯得比白天密集。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在中國戰俘的臉上晃動。漢奸繼續說:“只是為了萬無一失,不出亂子,請大家千萬別誤會!”

李全有覺得日本人的森嚴和漢奸的友善有點不相襯。他連琢磨分析的體力都沒了。這一天的飢餓、乾渴、恐怖、焦慮真的把他變成一條會走動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個小時的行軍,聽到江濤時,天上出來一輪月亮,隊伍從雙列變成單列,漸漸到達江邊,最後一隊戰俘到達江邊時,月亮已經明晃晃地當空了。

中國戰俘們一個個被反綁兩手,站在江灘上,很快就有人打聽起來:“船在哪裡呢?怎麼一條船也沒有?”

翻譯官不知去了哪裡,他們只有自問自答:恐怕一會兒要開過來吧,這裡不是碼頭,不能泊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碼頭上。

江風帶著粉塵般細小的水珠,吹打著五千多箇中國戰俘。

“那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有人問。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說船在等我們嗎?”

“誰說的?”

“那個漢奸翻譯說的。”

“他說的頂屁用!這裡又沒有碼頭,船怎麼停?當然要停在附近碼頭,等咱上船的時候再開過來。”

“那為啥不讓咱就到碼頭上去上船呢?”

這句話把所有議論的人都問啞口了。問這句話的人是李全有的排長,三十一歲,會些文墨也有腦筋。李全有從排長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排長一到江灘上就打量了地形。這是一塊凹字形灘地,朝長江的一面是凹字的缺口,被三面高地環抱。從高地下到灘上來的路很陡,又窄,那就是日本兵讓中國戰俘的雙列縱隊編為單列的原因。誰會把裝載大量乘客的船停靠到這裡?不可能。

排長讓李全有看三面高地的頂上。那裡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月光照著他們的武器,每隔一段就架設著一挺重機槍。

“這是怎麼了?還等什麼呢?”

這樣的提問已經沒人回答了,戰俘們有的站不住了,坐下來,飢餓乾渴使他們馴服很多,聽天由命吧。

這樣等把月亮都從天的一邊等到了另一邊,船還是沒來。本來凍疼、凍木的腳現在像是不存在了。被捆著繩子的手腕也從疼到木再到不存在。

“媽的,早知道不該讓他們綁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沒綁著,還能拼一下!”

“傳單上還有他們司令官的名字呢!”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不凍死也要餓死了!”

李全有不斷回頭,看著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們看起來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機關槍是十足的等待姿勢。從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斷,這是三更天。

過了四更,中國戰俘們多半是等傻了,還有一些就要等瘋了。傷員們你依我靠地躺著,有的是幾個合蓋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來:三更的寒冷連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別說綻裂的皮肉了。只有一個少年傷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離李全有隔著七八個人。傷員們得到一項優待:不被捆綁。

李全有又一次回過頭,看見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後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鋼盔照得發青。他剛把臉扭過來,就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輕得他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那聲音應該是持指揮刀的軍官乾脆利落的手勢——刀刃把氣流一切為二的聲響。李全有是個聰明也狡猾的士兵,會打會殺,也會逃會躲。尤其後兩種本領,使他當兵當到而立之年,還全須全尾。

就在他聽到這微妙聲響時,他腦子一閃,他要第一個倒下。這就是說,在他不信賴任何人,尤其不信賴敵方的老兵的內心,冥冥中知覺自己和五千多個兄弟在走進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麼,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經完滿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會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聽到這一聲輕微響聲時,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週圍的腳邊。他離江水三四丈遠,沒指望朝那兒逃生,腳的右邊有一處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國戰俘都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人說:“他們要幹啥?”

回答他的是十幾挺同時發射的機關槍。

而李全有已照準他看好的凹處臥倒下去。

一個戰友的身軀砸在他身上,抽動著,頭顱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潤在熱血和腦漿的淋浴中。另一個身軀朝一邊滾了一下,又朝另一邊滾,順著坡勢滾到凹處,最後李全有覺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壓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壓住他的軀體不斷向上拱起,腰部被撐成一個弧形,疼痛使軀體重複這個高難雜技般的動作,但每重複一次,弧度都在縮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漣漪就這樣漸漸平復。李全有明白,人的臟腑原來也會呼喚,拱動的人體從臟腑深處發出的聲響真是慘絕人寰,又醜陋之極。

槍聲響了很久,蓋在李全有身上的屍體被毫無必要地槍殺了再槍殺,每一次被子彈打中,那漸漸冷卻的肉體都要活一次,出現一個不小的震動,震動直接傳達到李全有身體裡,擴散到他的知覺和魂魄裡,因此他也等於一次次中彈。

等到四周安靜了,戰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體已凝固到冰點,日本兵們從高地上下來。他們開始是設法在遍野的橫屍中開路,發現很艱難,有的皮靴乾脆踏到屍體上去,他們嘰裡呱啦地抱怨什麼,或許靴子被血和泥毀了。他們一邊走一邊用刺刀和腳尖撥拉著中國士兵的屍首,昨天他們還相信要去吃饅頭和罐頭魚呢!善良好欺的中國農家子弟,就這麼被誘進了圈套。日本兵們打著哈欠,聊著,順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點活氣的屍體紮上幾刀,李全有就這樣聽著他們一路聊過來,扎過去。

李全有的一條腿感覺著潮冷的江風,但願日本兵能忽略它,錯把它當一條死去的腿。幾分鐘之後,他那條露天的腿就被一個日本兵盯上了,撲通一聲,刺刀進入了他大腿上那塊厚實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緊,使刺刀往外拔的時候有些費勁。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鐵緊,把那條腿偽裝成毫無知覺的屍體的一部分。一點動撣就會前功盡棄,招致第二次槍殺。第二刀下來了,紮在第一刀下面一點。鋼刀的利刃刺進皮肉,直達骨頭的聲響李全有自己都能聽見。他整個身體都是這宰割聲音的音箱,把聲音放大了若干倍,傳播到腦子裡。因此在鋼鐵和肉體的摩擦聲使腦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覺記憶思維都剎那間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紮下來時,李全有覺得膝蓋後面什麼東西斷了,斷了的兩頭迅速彈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這個斷裂讓他腦子裡的白亮漫開了,漫向全身。

徹底的安靜讓李全有甦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著,飢餓和乾渴都過去了,他全身來了一股重生般的熱力。

他等待著機會,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來,他才在屍體下面慢慢翻身。這個翻身在平常是絕不可能的,再高難的軍事訓練也不能讓任何軍人完成它,他的兩手被綁在身後,一條腿廢了,全部翻身動作只能依靠另一條腿。

大概花了一個鐘頭,他才由伏倒翻成側臥,側過來就方便了,可以用一邊肩膀、一條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動,把動作儘量放小,現在他不能確定日本兵已經撤離了刑場,天色越來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進引起的傷痛便越猛烈,他不斷停下,抹一把掉進眼裡的汗滴。夜晚來臨時他走了五六米遠,這五六米的強行軍把他渾身汗溼,兩天的乾渴居然不妨礙他出汗。他這是想往江邊爬,無論如何要飲飽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這次他停下來,是因為聽到了輕微的聲音,他渾身大汗馬上冷了,難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屍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張著的嘴,再聽一會兒,那聲音說的是中國話:“……這裡……傷兵……王浦生……”

李全有尋找著,四周沒一個像活著的,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那聲音再次出來:“……救命……”

他聽出這是個男娃娃的嗓音,臨時抓壯丁抓來的男娃娃不少。男娃娃把自己的蟲鳴當做呼喊,以為方圓幾里都該聽得見。

李全有找到了同樣被屍體掩蓋著的王浦生,他的肚子捱了一刀,要不是一具屍體的小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就被大開膛了。李全有見王浦生兩個嘴角往面上裹的繃帶裡一扯一扯,知道小兵疼得欲哭無淚,便說:“不許哭!哭我不帶你走了!你得想想,咱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來的!”

小兵繃住了嘴。李全有讓小兵想法子解開他綁在背後的雙手。小兵用他毫無氣力的手開始作業。解了一個多鐘頭,兩人幾次放棄,最終還是解開了。

現在以四缺一的肢體行動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邊,同伴的屍體在江水上築了一道壩,他得把一些屍體推進水裡。然後他灌了一肚子血腥衝腦的江水,然後又用一頂棉軍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邊,把帽子裡的水擰到小兵嘴裡。小兵像得到乳房的嬰兒一樣,乾脆把溼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兩人都喝飽水,李全有和王浦生並肩躺著,嘴裡各自叼著一根菸杆。李全有自己的煙桿一直揣在身上,他為王浦生在近旁的屍體身上摸到一根菸杆。

“娃子,現在咱弄了個水飢餓,再抽一袋煙,精神就提上來了,咱就開路逃生去。”

王浦生十五年抽的第一袋煙是在死屍堆裡,這是他怎樣也料不到的。他學著李全有吸一口吐一口,希望李全有說的是真的,真能靠它長精神。

“人沒水喝,三天就死,有水喝,要活好大一陣呢。”李全有說。

一袋煙的時間在這個死人灘上就是大半輩子,煙抽完李全有覺得王浦生再是個負擔他也撂不下他了,但帶著肚腸流出來的小兵逃生,靠自己不全的四肢,幾乎不可能,李全有在抽菸時已經看好了路線,三面高地環抱的江灘,只有一面有爬上去的可能,日本人相中這塊灘地行刑,考慮是周全的。相中這塊地形,也在於它容易處理屍體,把它們全推進江水就妥了。

李全有在一具連長的屍體裡找到了一個急救包,把它撕開,拉出裡面的急救繃帶和藥棉。急救包裡還有一小管藥膏,李全有估計它無非是消毒消炎的藥膏,便將它敷在藥棉上,對著王浦生肚子上那個窯隆一堵。王浦生嗷了一聲。

“看天上,咋飛來飛機了?”李全有說。

王浦生用疼得淚嘩嘩的眼睛瞪著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腸子給杵了進去。

這回王浦生嗷都沒嗷就昏死過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餓了兩三天,腸子餓得乾淨透亮,感染的危險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邊等著,等小兵醒來好帶他走。小兵萬一醒不來,他就獨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氣息非常微弱,將斷不斷。有幾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經感覺不出一絲熱氣從小兵嘴裡出來,但仔細摸摸,發現小兵的心還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敵人最終會來處理這幾千具屍體,也許天一亮他們就要來了。而這個年輕的小兵就是不醒來。他發現自己緊緊攥著兩個拳頭,不是因為腿傷的劇痛,而是因為等待的焦灼。

也許李全有動搖過,想拋下小兵王浦生獨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濤講述這段經歷時,沒有承認,他說他絕不可能那麼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幫助,解開了捆綁,而反過來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堅守著王浦生,守到天矇矇亮。

天啟明時,王浦生醒了,一雙黑亮的眼睛在屍體一般灰白的臉上睜開。他看看躺在他身邊的李全有,兩人合蓋著一件被血漿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說:“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說了一句話,但太輕了,李全有沒聽清。

“啥?”

娃子重複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說自己走不了,寧可死在這裡,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讓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說。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來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條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還算訓練有素,能單腿趴著走,肩上還拽著個人。小兵不到一擔麥重,這是好處。

霧氣從江上升起來,可以當煙霧彈使,這又是個好處。大好處。

爬了八尺遠,聽見霧裡傳來腳步聲。李全有趁著霧的掩護,立刻擠到兩具屍首中間。心在舌根跳,一張嘴它就能跳出來。

腳步聲在三面高地上響著。不是穿軍靴的腳發出的腳步聲,接下去李全有聽見有人說話了:“……有好幾千人吧?……”是中國話!“還看不清,霧太大了。狗日的槍斃這麼多中國兵!”

“個狗日東洋鬼子!”

從口音分辨,這幾個男人說的是南京地方話。並且年紀都在四五十歲,李全有分析著。

“那我們才這幾個人,要幹多少日子才能把屍首處理掉?”

“個狗日的東洋鬼子!……”

他們罵著、怨著,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裡,還不把江填了?”

“快動手吧,不然狗日的講不定就來了!”

男人們螞蟻啃骨頭一般動作起來。

李全有想,現在暴露比一會兒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為日本人隨時會出現,就是這些中國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於是他喊了一聲:“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議論聲剎那間靜下來,靜得江濤打在屍體上的聲音都顯得吵鬧。

“救命!……”

第二聲呼喊招來了一個人,這人謹慎地邁腿,在屍體的肩、頭、腿、臂留的不規則空隙中艱難前進。

“在這兒!”李全有用聲音在大霧中給他導航。

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便膽大了,從屍山屍海里劈出的小徑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著,他們幾乎同時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聲!”抬著李全有的一個人說:“先找個地方把你們藏起來,天黑了再想辦法。”

從江灘到高地頂上,李全有得知這種穿清一色黑馬夾的人是日本軍隊臨時徵用的勞工,專門處理秘密槍斃的中國戰俘。

這些埋屍隊隊員在苦力結束後,多半也被槍殺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屍隊隊員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樣的慘死。沒被槍殺的有些因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檔的漢奸,有些純粹是因為幸運,還有個把聰明的,在後期覺得靠幹這個掙薪水口糧(掙得還不錯)不是什麼好事,突然就消失了。總之,是埋屍隊中活下來的個別人,把他們的經驗告訴了我姨媽那類人——那類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軍人們進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顧失蹤了。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7-9章節)

第九章

阿顧是天沒大亮時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沒回來。

法比•阿多那多來到地下室,問趙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線跟阿顧講清楚了。趙玉墨確信她講清楚了,並且阿顧說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個大戶人家祠堂裡的水塘,供那大戶人家夏天養蓮。

法比說:“那阿顧去了三個多鐘頭了,還沒回來!”

法比從兩件袍子裡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換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臉。他要去找阿顧,萬一日本人麻煩上了阿顧,他希望自己這副行頭能助他一點威風。不找阿顧是不行的,連擔水的人都沒有,像陳喬治這樣的年輕男子,一律被日本人當中國戰俘拉走槍斃,或者砍頭,據最後兩個撤出南京的美國記者說,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國人腦袋當獎盃排列照相,在日本國土上炫耀。

法比按趙玉墨講的路線沿著門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個巷子,進去,一直穿到頭。街上景觀跟他上次見到的相比,又是一個樣子,更多的牆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隻狗忙忙顛顛地從他身邊跑過。狗在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調開視線,那裡準是化整為零的一具屍首。

法比右手拎著一隻鉛桶,隨時準備用它往狗身上掄。吃屍體肉吃瘋了的狗們一旦變了狗性,改吃活人,這個鉛桶可以護身。從巷子穿出,他看見一片倒塌的青磚牆,是一片老牆。斷牆那邊,一注池水在早上八點的天光中閃亮。池塘邊阿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許阿顧碰到了什麼好運,丟下蒼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離去了。也可能阿顧被當成苦力被日本人徵到埋屍隊去了。屍體時時增多,處理屍體的勞務也得跟著增長才行。

池塘裡漂著枯蓮葉。這是多日來法比看見的最寧靜和平的畫面,他將鉛桶扔進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來路回去。這點水對於教堂幾十口人來說,是杯水車薪,必須用英格曼的老寶貝福特運水。

法比回到教堂,將福特的後排座拆出去,把教堂裡所有的桶、盆、大鍋都蒐集起來,塞到車上。第一車水運回來,陳喬治煮了一大鍋稀粥,每人發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氣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醃菜,但所有人都覺得是難得的美味。

地下室裡的女人們和女學生們已經好幾天不漱不洗,這時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簷下的陰溝邊,先用手絹蘸了杯子裡的水洗臉,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髮帶沾上水,細細地擦著耳後、脖根,那一點點水,她捨不得用手絹去蘸,她解開領口的紐扣,把剛用水搓揉過的綠髮帶伸到上半部胸口,無意間發現法比正呆呆地看著她,她小臂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某種病懨懨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間曲曲扭扭地生長,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處的藤,從石縫中頂了出來。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時,就發現了阿顧的去處。祠堂前面居然駐著一個連的日本兵,是他們把阿顧打死的。法比斷定出這樣一個始末,阿顧擔著兩個水桶走到池塘邊,正好碰見幾個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顧不懂他們叫喚什麼,日本兵覺得讓這個中國人懂他們的意思太費勁,就一槍結果了阿顧。中了彈的阿顧懵頭懵腦地逃跑,卻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來的第二顆子彈使阿顧沉進水裡。

那口池塘實在太淺了,法比運了三趟水,紮在淤泥裡的阿顧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著沒膝的泥汙,把阿顧往岸上拖,拖著拖著,法比感覺到自己有了觀眾:十多個日本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十幾個槍口都對準他。但法比的臉一轉過去,槍口便一個挨一個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種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顧不同的待遇。

這一次法比的車沒有裝水,裝回了阿顧。黑瘦子阿顧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簡單地給了阿顧一個葬禮,將他埋在後院墓地。

女學生們這下知道,這兩天喝的是泡阿顧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顧的水,阿顧一聲不響泡在那水裡,陳喬治用那水煮了一鍋鍋粥和麵湯……

書娟感到胃猛一動,兩腮一酸,一股清涼的液體從她嘴裡噴出。

她從閣樓上下來,想讓新鮮空氣平復一下噁心。

這時她看見地下室倉庫透氣孔前面站著幾個同學,是徐小愚、蘇莫,第三個叫劉安娜,安娜也是個孤兒。那天徐小愚向同學們出賣了書娟,書娟一直不痛快她,睡覺時用背朝著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馬上就用劉安娜填了書娟的空。書娟猜出,徐小愚的父親假如此刻來接女兒,徐小愚會請求父親帶走劉安娜而不是她孟書娟。儘管這樣,書娟也鐵下心決不主動求和。

書娟發現女同學們在看什麼。從離地面兩尺多高的扁長的透氣孔看進地下倉庫,可以看到一個寬肩細腰的男子背影,雖然法比借給他的絨線衣嫌寬嫌長,但肩膀脖子還是撐得滿滿的。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軍服的男子。女學生們都知道二十九歲的少校叫戴濤,在上海抵擋日軍進攻時打過勝伏,差點把日軍一個旅趕進黃浦江,這段經歷是英格曼神父跟戴少校交談時打聽出來的。戴少校對撤離上海和放棄南京一肚子邪火,並且也滿腦子不解。從上海沿線撤往南京時,按德國將軍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指導建築的若干鋼筋水泥工事連用都沒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潰退到南京。假如國軍高層指揮官設計的大撤退是為了民生和保存軍隊實力,那麼由國際安全委員會在中、日雙方之間調停的三日休戰,容中方軍隊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交到日方手中協議,為什麼又遭到蔣介石拒絕?結果就是中國軍隊既無誠意死守,也無誠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亂了軍心。英格曼神父和戴濤少校在這樣的話題中有著共同興趣。

受傷的小兵王浦生被窯姐們套上了貂皮大衣,繃帶不夠用,換成了一條條花綢巾。本來就秀氣的男孩,經這麼打扮,幾乎是個女孩子,他靠在地鋪上,鋪邊坐著豆蔻,各人手裡拿著一把撲克牌,一本舊雜誌擱在兩人之間當牌桌。

從透氣孔看不清地下倉庫的全貌,誰挪進“西洋鏡”的畫面就看誰。現在過來的是趙玉墨,她低聲和戴少校交談著什麼,沒人能聽見兩人的談話,無論我姨媽孟書娟怎樣緊繃起聽覺神經,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對玉墨這種女人也會眉目傳情,令十三歲的書娟十分苦悶。

既然我姨媽書娟無法知道玉墨和戴濤的談話,我只好憑想象來填補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殺大狂歡的縫隙中,一個名妓和一個年輕得志的軍官能談的無非是這樣的話。

“頭一眼看到你,就有點面熟。”

“不會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過?”

“嗯,生在蘇州,在上海住過七八年。”

“最近去過上海?”

“去過好幾回。”

“跟誰去的?有沒有跟軍人去過?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熱的時候。”

“一定是那個長官把你帶到空軍俱樂部去了,我常常到空軍俱樂部去混。”

“我哪裡記得?”

玉墨笑起來,表示她記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認,那位長官的名聲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緊的。

是紅菱的叫嚷打斷了玉墨和戴濤的竊竊私語。

“我們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過上海百樂門,她跳得好!……”

紅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請求。李全有請紅菱跳個舞給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紅菱:“玉墨一跳,泥菩薩都會給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薩都會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摟她上床!”

這句話是叫玉笙的粗黑窯姐說的。

戴少校說:“玉墨小姐,我們死裡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該不給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萬一今晚日本人來了,我們都沒明天的!”紅菱說。

李全有似乎覺得自己級別不夠跟趙玉墨直接對話,都是低聲跟紅菱嘀咕幾句,再齜著大牙笑嘻嘻看紅菱轉達他的意思。

“誰不知道南京有個藏玉樓,藏玉樓裡藏了個趙玉墨,快讓老哥老弟飽飽眼福!”紅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黃,扭不起來了!”玉墨說著已經站起身。

書娟必須不斷調整角度,才能看見趙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長又細又柔軟的黃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鬧不和地扭動,漸漸她看見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點賤相都沒有。肩上垂著好大的一堆頭髮,在扭動中,頭髮比人要瘋得多。

漸漸地,書娟發現自己兩腿盤了個蓮座,屁股擱在潮溼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邊大腿靠。換個比書娟胖又不如書娟柔韌的女孩,都無法採取她的坐姿。她同時發現,原先在另外兩個透氣孔看西洋鏡的同學都走了,也許是被徐小愚帶走的,表示對她書娟的孤立。

玉墨又圓又豐滿卻並不大的屁股在旗袍裡滾動。書娟覺得這是個下流動作。其實她知道,這種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裡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就不堪入目。高等窯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戴少校,少校的眼睛開始還跟她有所答對,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輕男子甘拜下風的羞怯。玉墨卻還把少校拉回來,簡直是個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

書娟對戴少校越來越失望。一個正派男人知道這女人的來路,知道她這樣扭扭不出什麼好事來,還笑什麼笑?不僅不該微笑,而且應該抽身就走。就像書娟母親要求書娟父親所做的那樣,任何賤貨露出勾引企圖時,正派如書娟父親那樣的男人必須毫不留情面地抽身。書娟在夜裡聽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為某個“賤貨”,她始終沒搞清那“賤貨”是父親的女秘書,還是他的女學生,或者是個女戲子。但願那個被母親一口又白又齊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賤貨”沒有賤到趙玉墨的地步。

書娟看著玉墨的側影,服帖之至:一個身子給這賤貨扭成八段,扭成蟲了。

現在玉墨退得遠了些,書娟可以看見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只在兩片嘴唇上,她的聲音真圓潤,為自己的舞蹈哼著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調似乎是因為懶惰,或因為剛從臥室出來嗓音未開,總之,那歌唱讓人聯想到夢囈。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蓋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象趙玉墨當時是怎樣的模樣,她應該穿一件黑絲絨,或深紫紅色絲絨旗袍,皮膚由於不見陽光而白得發出一種冷調的光。她晉級到五星娼妓不是沒理由的,她一貫貌似淑女,含蓄大方知書達理,只在這樣的剎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騷情。

而我十三歲的姨媽卻只有滿腔嫉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扭!

玉墨移動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只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光看沒實惠,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飾著滿身慾望。只有豆蔻一人渾然不覺地跟王浦生玩牌,玩著玩著,小小年紀的新兵也被趙玉墨的舞蹈俘虜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頭一看,發現王浦生從花紅柳綠的繃帶中露出巴掌大的臉蛋朝著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裡埋屍隊把李全有和玉浦生送來,豆蔻就讓出自己的鋪位給王浦生。給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傷口時,豆蔻看見小兵瘦得如紙薄的肚皮裂開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樣往外吐著紅色唾沫,還露出一點灰色的軟東西。李全有告訴女人們,他當時想把娃子流出來的腸子全杵回去,但還是留了一點在外面。只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請來外科醫生處理。從那一會兒,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護,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讓豆蔻打了一巴掌,回過神來,朝她笑笑。

根據我姨媽的敘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個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家鄉離南京一兩百里,從小給大農戶扛活,所以軍隊到他們莊子上抽壯丁,抽的一定就是這種男孩,因為沒有人護著他們。這個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對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繃帶裡去了。豆蔻看著,愛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紀,連自己的姓都不記得,說好像是姓沈。她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拐帶出來,賣到堂子裡的。

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髮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伕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捱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她若想巴結誰就說:“我倆是老鄉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鄉。她若想從客人或者姐妹那兒討禮物,就說:“哎喲,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五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此刻豆蔻妒忌玉墨,但她從來都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

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臺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髮紫,嘴巴越發咧到繃帶裡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越來越紅,醉生夢死發出的愛意給她上了兩片胭脂。

連我十三歲的姨媽都看迷了。

我在寫到這一段,腦子裡的玉墨不止是醉生夢死的。她還是懷舊的。她在想一個男人,最後一次讓她對男人抱幻想又幻滅的男人。那個男人姓張,叫國謨,不過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張世祧家幾輩人經商開實業,到了世祧這輩,張家祖父決定要讓長孫世祧成為讀書人。在海外讀了書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個司長。這是張家貼錢也要他做的門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參加同學會的“男子漢之夜”,就不會碰到趙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會墮落。他若碰上的是紅菱、豆蔻之類,連一句話都不會跟她們說。當然紅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樣的舞廳。在中央路上的賽納舞廳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貴,一塊大洋一張,有時候當紅舞女要三四張舞票才伴一場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揹著家人到那裡玩。那是趙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優雅之極,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現代》雜詩。她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超齡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幫人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廳側邊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漢之夜”的男人們的獵物就是此類小姐,他們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學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腳,把腳跳痛了,在短暫養傷。張世祧看著兩個朋友上去,邀請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釘子回來。大家選舉世祧去試試運氣。

世祧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還是站起來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規矩的小姐一樣。世祧聽見朋友們和著舞樂怪叫,這是一聲吵鬧的集體醋意。

“小姐貴姓?”

“我叫趙玉墨。先生呢?”

張世祧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時想,好一個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時,他問她在讀什麼,她就把她剛從雜誌上讀到的東西販賣給他。《現代》雜誌上都是現代話題,政治、經濟、國人生活方式和健康,電影明星的動向和緋聞。雖然她端莊雅緻,但他覺得她不僅止於此。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得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腫脹。世桃身邊的女人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上說,男人總是去和他妻子、母親那樣的女人成立家庭,但從心理和生理都覺得吃虧頗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那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做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四歲這年,她碰上了張世祧,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四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已經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世祧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講的身世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脫下訂婚鑽戒,心碎地大病一場,差點歸陰。她淚美人那樣倚在世祧懷裡,參透人世淒涼的眼神誰都經不住,別說心軟如糯米餈粑並有救世抱負的張世祧。世祧不僅沒被玉墨的傾訴噁心,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張世祧決不做趙玉墨命中的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張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裝內兜裡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麼。家裡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麼好事呢?張少奶奶照旅店上的電話打過去,上來便問經理:“張世祧先生在嗎?”經理稱她為:“趙小姐。”張少奶奶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說:“張先生請我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候。”

張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世祧攤底牌時,世祧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張少奶奶動員世祧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世祧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歧視她仇恨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其實讓張世祧這種男人浪子回頭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嚥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現實,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歐洲待了六年,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害的弱者。張少奶奶不僅隱忍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一句為難世祧的話都不說,連他每晚去哪裡都不過問。這就讓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心眼動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政府各部門內遷時,世祧本來說好要給玉墨贖身,再給她買張船票,讓她悄悄跟到重慶。出發前夕,世祧送來一封信,說自己在空襲中受了傷,一時去不了重慶,將由張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裡靜養。隨那封信,帶給玉墨五十塊大洋和一根金條。還不如前面的負心漢,豁出一個鑽石戒指。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來就平等的教育長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條和五十塊大洋。

我姨媽書娟此刻悟到,她的母親和父親或許也是為了擺脫某個“賤貨”離開了南京,丟下她,去了美國。母親和父親吵了幾個月,發現只能用遠離來切斷父親和賤貨的情絲。她用自己的私房錢作為資金,逼著父親申請到那個毫無必要也毫無意義的考察機會。書娟此刻還意識到,她和母親的生活裡是沒有趙玉墨這類女人的。要不是一場戰爭,她們和書娟永遠不會照面。男人們在賤貨們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兒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點。這些寄生在男人弱點上的美麗女人此刻引起了書娟火一樣的仇恨。教堂牆外燒殺擄掠的日本兵是敵人,但對於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到目前為止他們仍是抽象的敵人,而地下倉庫裡的這些花花綠綠的窯姐,對於書娟,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反派。她們連英雄少校也不放過,也去開發他的弱點。

所以她對著透氣孔叫了一聲:“騷婊子!不要臉!”

屋裡的聲響頓時靜下來。

“誰在外面?”玉墨問。

書娟已經從透氣孔挪開了,站在兩個透氣孔之間,脊樑緊貼廚房的外牆。

“臭婊子!”書娟換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臉!”反正裡面的人看不見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當婊子!”

書娟聽出,這是黑皮玉笙的聲音。

“你們以為你們跟婊子不一樣,扒了褲子都一樣!”

這是紅菱的聲音。

書娟用假嗓子罵道:“臭婊子騷婊子不要臉!”

“你們聽著,日本人就喜歡拿黃花丫頭當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幾十個日本兵排隊幹一個黃花丫頭,老頭兒求他們發發善心,差點給他們開槍打死!哪個擔保她不是爹媽的千金!”這是叫呢喃的窯姐的嗓音。

書娟發現自己微微張開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這婊子說的是真的嗎?一定不是真的,是當鬼故事編出來嚇唬她的。

“安全區都給日本人搜出好幾十黃花丫頭來了!”紅菱幸災樂禍地歡呼。

書娟想,原來恐怖不止於強暴本身,而在於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於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道羞恥者全是一樣;那最聖潔的和最骯髒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這些窯姐。她們幸災樂禍的正是強暴抹除了貴賤之分。

書娟從廚房後面鏟來一剷煤灰,浮頭上還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氣孔跟前,掂量著:就算這一鏟熱灰有一半能揮進孔裡,就算有兩團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點餵養的賤貨臉上,也讓她書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給女同學們解了恨。要不是這些女人進來,洗禮池裡的水一定夠她們十六個人喝的用的,就因為賤貨們偷水洗衣服洗臉洗屁股,她書娟和同學們才喝了泡阿顧的水,要是水夠喝,阿顧也不會出去打水,中了子彈……阿顧在她們翻牆進來的時候,就把自己作為男人的弱點給她們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們放進來。

現在連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點寵她們,縱容她們。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來。少校寧可忍受左脅槍傷的疼痛,也要進入名妓蠕動的懷抱。

書娟發現玉墨一邊摟著少校蠕動,一邊不斷朝透氣孔轉過臉,她知道書娟還沒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罵聲中,我趙玉墨又征服了一具靈肉。她還讓書娟看看,她也會做紅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給你看。她把漂亮的翹下巴枕在少校寬闊的肩上,兩根胳膊成了菟絲子,環繞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傷讓她擠得劇痛,卻痛得心甘情願。她突然給少校一個知情的詭笑,少校臉上掛起賴皮和無奈的笑容。她感覺到他慾火中燒,他的賴皮笑容答覆她:都是你惹的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兩人眼光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豆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呆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

書娟比量著鏟子的長度,考量應該怎樣提高帶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兒幹什麼?”

煤灰連同鏟子一塊落到地上。書娟回過來,看著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幹什麼?”他看著地上的煤灰,還有三兩個火星閃動。

書娟不說話,只是脊樑貼著牆直立。被老師罰,也不必站這麼直。法比個子高,當然是無法從透氣孔裡看西洋鏡的。

地下倉庫裡更歡騰了,還有人擊掌,舞步節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氣氣罵她們“騷婊子”的人。

法比向廚房的門走去。書娟明白他要去幹涉地下倉庫那幫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裡來了。法比剛一轉身,書娟就趴在透氣孔上。

現在名妓趙玉墨的舞蹈變了,上流社交場子的姿態和神態全沒了,舞得非常地豔。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適合她浪蕩妖冶。她舞到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呢地擠撞一下他們。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時,少校給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個老丘八的笑來。她趙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她知道罵她“騷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觀眾,她就浪給她看,她的浪是有人買賬的,天下男人都買賬……

書娟看到地下倉庫裡的人頓住一下,都往頭頂上那個通向廚房的出入口看。書娟知道這是法比在那裡叫他們開門。

玉墨只停頓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誰為法比打開了出入口的蓋子。法比進到地下倉庫時,玉墨對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後來,書娟知道,是小愚帶著安娜和蘇菲向法比告的狀,要法比來干涉窯姐們“勞軍”。

法比不像以往那樣用純正的江北話下禁令。他只用帶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複:“請停止。”他的臉枯黃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些窯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惡,都抬高了她們。他此刻要表現一種神性的高貴,像神看待蛆蟲一樣懷有平常心。

果然,一個無聲響無表情的法比使人們收斂了,玉墨首先停下來,找出一根被擰得彎彎曲曲的仕女香菸,在蠟燭上點燃,長長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邊,借她的煙點著自己的煙。

“請大家自重,這裡不是‘藏玉樓’,‘滿庭芳’。”法比說。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識對務,還在跟法比貧嘴。

“神父是不是上過我們的門?”玉笙更沒眼色,跟著起鬨吃豆腐。

女人們笑起來。

法比的目光瞟向趙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貨。現在你本性畢露了,也好,別再想跟我繼續冒牌,也別想再用你的妖邪織網,往我頭上撒。

“對不起,神父,剛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點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嚴地為自己和其他人開釋。

“外面情況越來越壞,日本兵剛進城的時候還沒那麼野蠻,現在越來越殺人不眨眼。”法比說,“他們還到處找女人,見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橫了一眼瘋得一頭汗的紅菱和呢喃。他接下來的話不說,她們也明白。

法比離開地下倉庫時,回過頭說:“別讓人說你們‘商女不知亡國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臉上。

紅菱用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一個窯姐大聲調笑:“肚裡不止麥麩子,還有詩!”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捱罵還不曉得。”

呢喃說:“我就不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法比說:“如果你們親眼看見現在的南京是什麼樣,看見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減少,就不會這樣不知羞了。”

說完轉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嚨。

法比走到廚房外,沉默地對書娟打了個手勢,讓她立刻回到閣樓上去。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原作小說(7-9章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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