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冰山底下的溫泉

故事關鍵詞:

妙玉雖然高傲,卻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對賈母熱誠周到,對岫煙無私教導,希望改善湘雲、黛玉的未來命運,她是在冰山下面隱含了一道溫泉。

情商關鍵詞:

善良念舊,關心、幫助別人

在上一期裡,我們知道了襲人之所以叫做襲人的原因,和她的高情商息息相關,她就是一個可靠的大後方,面面俱到,又熱心助人,自己非常簡樸,對別人卻是慷慨大方,讓所有的人沒有後顧之憂,比起平兒來毫不遜色。最難得的是,她一點兒也不驕傲,從不自以為了不起,因此展現出一種淡泊寧靜的氣度,難怪寶玉和曹雪芹要給她“花氣襲人”的好名字了。今天,我們要來看看賈府中一位特殊客人的高情商,那就是妙玉。

關於妙玉,因為小說中的相關材料不多,大部分的讀者也都只注意到她高傲、潔癖的一面,因此也就沒有看到,妙玉其實擁有不亞於王熙鳳、薛寶釵的高情商,當然也就不瞭解妙玉的高情商到底是怎麼來的?她又是怎樣表現出來?這些問題,就是我們今天要解開的謎底。

你千萬不要忘記,妙玉的出身是官宦家的小姐,屬於文化精英階層,所以必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只不過從小到大都十分受寵的關係,所以性格比較驕傲。但是,單單是“高傲”本身並不是一種人格價值,曹雪芹也不是因為這一點來讚美她的,重點還是在於她擁有怎樣的內在人格。

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寶玉在神遊太虛幻境的時候,看到了金陵的正十二金釵。其中,只有妙玉和賈府是沒有親戚關係的!其他的包括賈家四春、王熙鳳、李紈、秦可卿、巧姐兒這八個人都是賈府的自家人,黛玉、寶釵、湘雲等三個人則是賈家的親戚,這已經佔了十一個名額了,剩下來的妙玉,就是唯一和賈府完全沒有淵源的少女!這個人能上《金陵正十二釵》,就是因為她來到了賈家長住,和賈家有了密切的關係,因此,在賈府這樣人際關係複雜的地方,她怎麼可能只用唯我獨尊的高傲,就可以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問題呢?既然連寶玉、黛玉都有高情商的表現,那身為客人的妙玉也一定有高情商。你不相信嗎?我們就來仔細看看曹雪芹怎麼說吧。

其實,妙玉有一次絕高的情商表現,你先想一想:對於賈母這位最高權威的大家長,所有子孫們一定是拿出高情商來孝順她的,王熙鳳的孝順體貼,那是不用多說,薛寶釵也不遜色,你看第二十二回,賈母出錢幫寶釵過十五歲生日,“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到了生日當天,吃了飯點戲的時候,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不過,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也知道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於是點了出這樣風格的戲,賈母果真更喜歡了。

而這種順應長輩心意的做法,我們已經司空見慣,但是大部分的人恐怕都沒有注意到,妙玉其實也完全一樣!你看第四十一回的描寫:

當時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吃過茶後,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一面說一面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坐。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衝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

我們好好把這段描寫想一想,應該不得不承認:妙玉對待賈母可以說是禮數周到,毫不怠慢,從頭到尾都非常殷勤,你看,賈母一來,她是“忙接了進去”、“忙去烹了茶來”,動作上非常快速,就是不敢怠慢;而且在整個過程裡,你看她笑了幾次:“笑往裡讓”、“妙玉笑說”、“妙玉笑回”,一共笑了三次!可見妙玉始終都是笑容滿面。那麼,這是妙玉很平常的反應嗎?不是的,讓我們再仔細回想一下:整部小說裡,你可曾看到妙玉笑過?沒有吧!她總是那麼冷冰冰的,對別人不假辭色,甚至疾言厲色,連對同樣高傲孤僻的黛玉也一樣,就在招待完賈母后,妙玉請寶釵、黛玉一起到耳房去喝體己茶,黛玉只不過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蠲的雨水?”妙玉竟然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你怎麼嘗不出來?舊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連黛玉都當面被猛嗆,那劉姥姥會被她嫌髒,也就順理成章了。

而這種冷冰冰的高傲,就是大家對妙玉最主要的印象,所以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對別人笑過,也從來沒看到她熱心招待別人過。可是你看她對賈母多麼地不同!姿態是那麼殷勤熱誠,臉上總是帶著笑容,這就難怪了,當妙玉泡好了茶以後,還“親自捧了小茶盤,捧與賈母”,以免有失敬意。你說,妙玉這時這麼謙卑,一點也不高傲了吧?

然後,我要請你再仔細想一個問題:當妙玉奉茶給賈母的時候,賈母並沒有立刻接過茶杯,而是先說:“我不吃六安茶。”而妙玉則是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顯然這合乎賈母的品味,所以賈母才接過來,但賈母還是沒有立刻喝上一口,而是又問是什麼水沖泡的,這時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這時賈母才吃了半盞。

聽到這裡,你應該注意到了吧,妙玉對賈母的品味瞭如指掌!她竟然知道賈母願意喝哪一種茶,知道哪一種水泡出來的茶才合乎賈母的標準,所以才能夠投其所好,讓賈母賓至如歸!可是,妙玉不是一直很高傲孤癖的嗎?她何曾這樣地配合別人?何況她獨自住在大觀園的櫳翠庵裡,連同住在園子裡的其他姑娘們都很少接觸,那她又是怎樣知道賈母的口味呢?她是向誰探聽的呢?這些情況曹雪芹並沒有寫出來,但這段情節已經很清楚了,妙玉一定是留心賈母的喜好,深深記在腦海裡,否則不可能臨時有這樣適宜的表現。這就告訴我們一個道理:連妙玉這麼孤僻的人,比黛玉還高傲、還直率,都能有這些應對進退的高情商,可見一個人再怎樣高傲,都不可能是宇宙的中心,事實上是,每一個人都只是宇宙中的一顆行星,和其他的許多行星一起運行,所以你也必須配合別人的軌道,才能順利運轉下去。

讓我們再認真思考人與人互動的基本道理:妙玉既然受到賈家的禮遇,住在賈家的大觀園裡,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她就等於獲得賈家的恩情,本來就有義務要知恩圖報,總不能以為人家讓你白吃白住是應該的吧?因此,尊重賈家的長輩也只是最基本的禮貌,妙玉這麼做才是對的,也更可以證明她是一個正派的人。如果我們以為一個人高傲就是要到處當女皇,那就太以自我中心了,這樣的人也就談不上情商了。

從這個故事我們就可以清楚看到,一般人對妙玉實在是隻看到片面、表面,而沒有看到整體的全面、深層面,曹雪芹苦心塑造的人物就被我們給簡單化了,真是可惜。接下來我們還要再提醒其他大家同樣忽略的細節,你就會明白,妙玉高情商的力量是來自哪裡。

其實,你應該已經猜到了,高情商的真正力量就是優良的人格,也確實我們必須說,妙玉除了妥善招待賈母之外,她根本上也是一個正派善良的人,只是掩蓋在高傲之下,表現的機會不多罷了。

在這不多的機會里,有一次就展示出她對黛玉、湘雲的真心關懷。第七十六回大家過中秋節的時候,黛玉、湘雲兩個人脫隊去聯句做詩,一路比賽,到了最高潮的一幕,當時湘雲就地取材,寫出了“寒塘渡鶴影”這句詩,黛玉聽了簡直讚歎不已,說這句詩是“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黛玉被難住了,接不出下一句,於是抬頭看天苦思,過了半天,猛然笑說她也有了一句:“冷月葬花魂”,湘雲聽了,忍不住拍手讚美道:“果然好極了!好個‘葬花魂’!”可是又感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

就在兩人對話的時候,只見欄杆外面的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兩個人冷不防,倒嚇了一跳,定睛細看,發現不是別人,卻是妙玉。原來妙玉聽見中秋夜“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你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

這段話很有意思,你看,妙玉不但有玩賞大自然清池皓月之美的雅興,也有欣賞詩詞的造詣,這和探春不是異曲同工嗎?從這一點來說,妙玉之所以能夠安然在櫳翠庵修行,也應該是擁有享受孤獨的高情商,所以才能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反倒非常自在自如。不只如此,最可貴的是,妙玉欣賞了湘雲、黛玉的聯句之後,表現出非常慈悲的心腸,她說: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悽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

你沒想到吧?高傲孤僻的妙玉,竟然關心起這兩位姑娘未來的命運了!這是因為古人相信,詩歌風格是人格的反映,而既然人格會決定命運,所以詩歌風格也會影響人的氣數,但湘雲、黛玉的聯句裡卻出現了“太悲涼了”、“過於頹敗悽楚”的詩句,尤其是黛玉的“冷月葬花魂”,連湘雲一聽都覺得不祥,認為“太頹喪了些”,對於生病的人,這樣的詩句並不是好兆頭,難怪妙玉要出來阻止,然後三個人一同來到櫳翠庵,繼續把詩完成。這時妙玉自告奮勇,擔任續詩的任務,提起筆一揮而就,並且說明一定要這樣續詩的原因,就是:“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悽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你看,她不只是阻止厄運,還要扭轉厄運,所以用她的續詩把前面的陰影給翻轉過來,希望給湘雲、黛玉一個比較平安順利的人生。

這樣的好心,在人世間並不常見吧,而我們得知道,妙玉和大觀園裡的人平常很少往來,彼此並沒有什麼交情,通常不會關心到這種程度,但這時她竟然也擔心這兩位金釵的氣數,可見在她高傲冷漠的外表之下,實際上有一份溫暖柔軟的心腸,妙玉這個人也就有了溫度!

有了溫度,才會有高情商,妙玉的高情商表現,比起王熙鳳、薛寶釵,那可是毫不遜色呢!前面我們看到妙玉對賈母的細心招待,就證明了這一點。而妙玉內心中的溫度,總是隱藏在冰山下面,所以非常耐人尋味。我們還可以舉兩個例子:既然妙玉會關心湘雲、黛玉的氣數、命運,所以也樂於送她們每人一枝紅梅花,第五十回的蘆雪庵聯句後,寶玉又是最後一名,被社長李紈處罰,去向櫳翠庵取一枝紅梅花回來。寶玉完成了任務,笑嘻嘻地背了一枝紅梅進來,讓大家欣賞。再後來寶玉又去了櫳翠庵一趟,收穫更大,他笑著向寶釵、黛玉人說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可見妙玉也是樂於分享的人,不總是那麼孤僻。

但是,比起送梅花來,妙玉心底的那一道溫泉,主要是流淌到了邢岫煙那裡。邢岫煙的故事我們前面已經看過了,她家貧命苦,連鳳姐都看出她是個溫厚可疼的人,所以特別照顧她。但你知道嗎?最早給邢岫煙溫暖的人是誰呢?那就是妙玉!

第六十三回交待了這段溫馨的友誼,岫煙笑道:她和妙玉在蘇州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妙玉在蟠香寺修煉,而邢岫煙家則是貧寒窮困,租的是她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沒事就到她廟裡去作伴。岫煙所認的字,都是妙玉所教授的。兩人之間就建立起貧賤之交,又有半師徒的情分。後來因為邢岫煙家投靠親戚去了,就離開了蘇州,聽說妙玉因為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賈府這裡來了,如今又天緣湊合,兩人就在賈府再次相遇,過去的舊情竟然沒有改變,岫煙甚至承蒙妙玉的青睞重視,更勝以往。

你看,妙玉從來沒有輕視貧窮的岫煙,不但讓她一起作伴,像平等的姐妹一樣,還教她讀書識字,一點兒也不勢利,這種貧賤之交最是難能可貴。等到兩人在賈府又遇見了,妙玉也沒有忘了舊情,對岫煙更加看重,所以岫煙才會到櫳翠庵去找妙玉談天說話。這種念舊的心腸,不就是最美的人心嗎?而妙玉給邢岫煙的尊重,尤其是教她讀書識字,都讓岫煙有了更大的提升,岫煙會長成這麼一個溫厚可疼的好女兒,妙玉不也是有功勞的嗎?

所以說,妙玉的高情商就好比冰山下的一道溫泉,表面上看不出來,其實可以撫慰、治癒人心,這不就是情商的最高境界嗎?所以我們說妙玉也擁有高情商,一點兒也沒有高估、過譽啊。

最後,我們總結一下這一期所講的情商特質,主要是以下這幾點:

第一,培養感恩圖報的良心,懂得配合別人。

第二,能夠享受孤獨,也能夠樂於分享。

最重要的是,心存慈善,關心別人,並且無私地付出。

這就是妙玉高情商的真正原因。下一期我們要談賈府的大家長賈母,看看她不只是被奉承討好的老祖宗而已,作為賈家的第一代保護神,她到底擁有怎樣的高情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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