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的農民都出去打工了!

去年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我想把屋旁的二十畝水田推成旱地種上果樹,但父親想繼續種稻谷。

90%的農民都出去打工了!

作者供圖丨稻田

01

父親出生於重慶雲陽,年輕的時候是走南闖北的彈花匠,去過許多城市,也到過鄉野。後來他到鄂西農村彈棉被,喜歡上這片丘陵地帶,在我三歲的時候,全家遷徙於此。

起先住在小山頂,山下有四畝水田。

每每割完稻穀,捆成一捆,父親便拿著釺擔挑回家。這兩百多米的上坡,一場秋收下來,父親需要攀爬近百次。

有回給田裡的母親送水,回來時我走在父親前面,他挑著一百多斤的草頭(連著桔杆的稻穗)步履輕盈,很快便超越我,嘴裡還哼著聽不清的歌謠。

回到家我氣喘吁吁,父親把草頭整齊地碼放在一起,用肩上的毛巾擦試額頭的汗水,笑著說,“兒子,給爸爸倒杯水來。”

後來父親買了山下一位老人的房子,田隨房走,他名下的十多畝水田也歸了我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家不像如今靠房地產和企業產生稅收,而是農業支撐財政。農民不僅要交農業稅(國家稅收),還要交地方政府的提留。曾經家裡賣了一萬斤稻穀,時價7角每斤,掙了7000,但提留交了3800。

有的水田土質沙化、距離河溝較遠,由於無法灌溉導致秕穀(米粒不飽滿的稻穀)眾多,俗稱“望天田”。村民們不願意種,到頭來白忙活不說,還有可能虧本。村民上報給村裡,只要不種就不用交提留。

水田一年不種就荒草成片,還長出手腕粗的小樹。

附近的幾塊水田,父親看著捨不得,拿著鐮刀花了好幾天把樹木和雜草砍伐乾淨;買來抽水機和數百米的塑料管灌溉,把乾硬板結的泥土泡軟;然後耕田,趕糙數遍;最後插上秧苗。

這幾塊水田隔上三五天必須抽水,但往往供應不足,後來田裡長滿雜草,父親和母親又下田去拔除。雖然小心呵護,但還是有很多秕穀。

由於多了四畝水田,那年稻穀比往年多了2000斤,但除去提留還虧本。父親本以為種的是荒田,不用交提留,但村裡的幹部說,“你種了國家的土地,不交糧食像話嗎?”

父親聽完欲言又止。

第二年母親反對父親再種這幾塊水田,但父親不聽勸,一個人默默地抽水、耕田。母親拗不過父親,只好又跟著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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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圖丨插秧

這幾塊水田在父親的拾掇下逐年增產,雖然不虧本,但相當於白乾。直到幾年後政府取消提留,再過兩年國家還補貼糧食款。

這時村裡一戶人家眼紅,叫父親償還當年他嫌棄的水田,父親不答應,這戶人家耍賴,搶先在田裡種上玉米。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麼好的一塊水田又被糟踐了。”

02

水稻種植過程複雜,不僅勞動強度大,還需傾注大量心血。

每年四月初父親買來谷種,拆開包裝倒進蛇皮袋子,然後放進圍滿舊棉襖破衣服的籮筐中,保存溫度。

種子發芽期間,父親經常睡不好覺,每隔三四個小時要揭開查看,並且需要溫水噴灑,這樣可以保證水的溫度適宜,並且均勻淋灑谷種。

父親必須用手感覺谷種的溫度,因為溫度低了發不出芽,溫度高了又熱死芽苗。記得有一次父親睡過頭,第二天發現芽苗全被燙死,他只好又去糧站重新買種子,但因為晚幾天,喪失最有利的氣候條件,稻穀減產。

在等種子發芽的同時,父親還要整理秧田。

首先抽水浸泡田地,稍後耕田,為了使稀泥細軟,把一些雜物趕出去,父親需要用梨耙一遍又一遍在田裡趕糙,然後整成一壟一壟,最後把發芽的種子撒播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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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圖丨秧苗田

農村現在也有拋秧,可以節省一道插秧的工序,省下不少勞力,但拋秧容易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


秧苗長成十多公分高的時候,就要開始插秧。

有的地方機械插秧,但我們那兒不行。因為田地分散,並不是一塊幾十畝的水田,而是由數塊一兩畝的田地組成;水田裡有的地方是泥潭,稍有不慎牛都陷進去爬不起來,別說四個輪子的機械。

插秧需要農民一根一根地握著秧腳插入稀泥中,此項工作最熬人,貓著腰不說,往往雙腳被肥料水泡腫。

插秧完成,農民最擔心的便是水源。

水田旁本來有一條小河,但是小河的源頭水庫被村裡承包給私人養魚。所以不管多幹旱,水庫都不會放水,而河中早已雜草成片,只有一股涓涓細流。父親不得不在河中挖出一個水潭,方便放入抽水電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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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供圖丨乾涸的河流

以前農村偷盜成風,電動機雖然只有四五百塊錢,但我家有一年連續被偷兩個。父親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抽水必定會一直守著電動機,還要時刻注意小河裡是否還有水,沒水了電動機就乾燒,很容易壞掉。水田灌溉完成,父親把電動機揹回家,才能安心睡覺。

離稻穀收割半個月左右時,父親會挖開水溝的口子,讓水流出去,此時不再需要水,只要安靜地等待成熟。

父親這時喜歡揹著手,在圍著長滿稻穀的田梗上轉悠,有時會拿株稻穗看看是否染上蟲害。

晚上,父親會任意摘十株稻穗帶回來,叫我數數每株稻穗的穀粒。我數一遍後,父親不相信又數一遍,直到雙方數字吻合才肯罷休。數完穀粒,父親會得出結論:“看來今年應該不會減產。”

這是全家最願意聽到的話。如果父親沉默不言,肯定今年稻穀收成不如去年。

稻穀成熟後,以前是人力用鐮刀收割,用稻草編成的繩索捆成一捆,纖擔插上挑回家,鋪滿稻場,父親牽著牛拖著石滾碾壓,使稻穀脫殼。最後父親還需要揚穀,使一些摻雜在穀粒中的桔杆和雜質通過風力剔除出來。

後來出現收割機,每畝價格70元,這為父親節省了不少體力,但父親總是抱怨收割機漏掉糧食,父親亦步亦趨跟著機械,生怕收割得不乾淨,叫司機慢點開。

03

九十年代末期,鄂西農村開始流行養殖魚類。村裡百分之八十的農戶把稻田推掉,挖出十畝八畝的魚池,只留下一兩畝水田種植稻穀作為口糧。那時魚類價格高昂,養殖魚類的農戶一年收入至少三萬。

那時我叫父親推魚池,但父親不願意。

也有其他人惦記我家連成片將近二十畝的水田,多次願意出高價購買。但父親總是以我和姐姐還小,需要穩定的收入為由推脫。

前幾年栽樹成風,有許多人把水田推成旱田,栽上柑橘、橙子、桃樹、核桃樹、觀賞樹。果農勞動強度相對於種植水稻輕鬆,而且水果年年漲價,賺得也更多,有的農戶二十畝果林,一年收入十萬。但這似乎跟父親也沒關係,他依然心安理得地種植水稻。

這些年江城乃至整個鄂省,小龍蝦成了夏天最受歡迎的美味,其經濟價值也水漲船高。村裡一位有錢人,想在我家稻田裡養殖小龍蝦,到時候賺錢和父親平分。

父親氣哼哼地回絕:“我好好的稻田給你養龍蝦?龍蝦到處打洞,到時候肯定種不了稻穀,那田不是毀了嗎?”

父親總守著他那將近二十畝的水田過日子,但種植水稻並沒有讓他富裕。

很多村裡人靠養魚、栽樹,在城裡買了房,有了小汽車,正式步入小康生活。而父親作為村裡的“產糧大戶”,年收成近兩萬斤稻穀,賣不到三萬塊錢。去掉種子、請人插秧、化肥、抽水的電動機、電費、機械收割等等,淨收入也就一萬塊錢左右。這是父親和母親兩人四個多月費心費力的全部收入。

如果完全靠賣的稻穀生活,我家肯定入不敷出。父親為此每年收完稻穀就出門打零工直到過年才回家;等過完年又出去做兩三月,春播的時候回家買谷種插秧。

父親即便是打零工,一天也能掙200,投入和產出也遠比種地強,但父親似乎不考慮這個。

04

去年有次晚上,我睡得正香,隱隱約約聽見客廳一陣窸窸窣窣。打開手機發覺凌晨一點,我小心翼翼地起床,發現父親正在看電視。

“爸,您怎麼還沒有睡?”

“我在抽水,河裡現在沒水了,秧現在正需要水呢。”

“爸,您去睡覺吧,別把身體累壞了。再說就算稻穀豐收,也賣不了幾個錢,身體要緊。”

父親乜斜著我,沒有說話。此時我睡意全無,或許是時候和父親談談。

我在客廳坐下,隨手關掉播放著抗日神劇的電視:“爸,要不把稻穀收起來後,我們也把田推了吧?我看了一下至少可以推成二十畝地。種上任何果樹苗,三年後就可以掛果。到時候您和媽也可以輕鬆一些,畢竟您也快六十歲了,您得為晚年著想。”

父親沉默著不說話。

我繼續說:“爸,您天天看新聞聯播。不管中央還是地方上,都提倡和鼓勵農民發展新農業。傳統農業根本不掙錢,您種了這麼多年的水稻,花的心血和勞累比誰都大,但掙的錢還不如人家的零頭……”

父親從口袋裡掏出一枝煙來點燃,或許太急,嗆了幾口。我給父親倒了杯水,父親沒接,只是低頭不語。

我知道自己沒有說服父親,最後打起了感情牌:“爸,要不您為我推了吧?假如我在城裡混不下去,回家您總不能讓我種田吧?我又不會弄那玩意兒,栽上橙樹也算是對我有份保障。種稻谷現在是既不掙錢,還特別辛苦。”

父親抬起頭來說,“種穀有什麼不好?我就是一個農民,我不種穀子我能幹嘛?”

“行行行,您想種就種吧,我也管不了。到時候您老了,幹不動了,受苦的還是您自己。”說完我走進臥室,使勁地關上房門。

05

第二天上午,我沒有理會父親。下午父親主動和我說話,“兒子,我帶你去田裡走走吧?”

父親揹著手在田梗轉悠,我悻悻然跟在後面,父親突然說:“我知道你推田是為了我好,我輕鬆些,也能掙更多的錢。但是你不知道我小時候想吃一碗大米飯可能要等到過年。”

父親出生於重慶雲陽的一個偏遠鄉村。那裡並不是丘陵而是高山,農民的田地本來就少,何況大多在山腰,坡度陡峭,這些田種植稻穀根本不行,只能種一些耐旱作物,比如紅薯、土豆、玉米。

父親排行最小,上面有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本來是溺愛的對象,但現實並不允許,飢餓逼迫著所有人。

當時每頓會煮些粥,粥裡沒有多少米,能清楚地數清碗裡有多少顆米粒,就是這樣的清粥,也只有當天幹了活的人才能享用。父親當時十歲,算不上真正的勞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伯伯們和姑姑喝粥。

父親一般只能吃紅薯、土豆,並且不多,吃完厚著臉去灶上端伯伯姑姑的,為此父親捱了不少打。

父親那時認為能喝上粥就算幸福,吃大米飯更不可能,只有家裡來了貴賓或者過年才能吃上。

後來伯伯們和姑姑帶著父親來到山下河邊的水壩,壩堤上有一塊一分多的水田(一畝面積660平方米,一畝十分),吃的米飯正是來自於這塊水田。

當時沒有抽水電動機,他們只能一擔一擔地挑水倒進田裡。田地被曬得乾裂,往往一桶水倒下去,全從縫裡漏了下去。他們一直挑了兩天,田裡才開始蓄水。父親年紀小,但為了能喝粥,也挑著小半桶水跟著伯伯們的後面,一天下來父親的肩膀磨掉幾層皮。

耕田撒種後,如果不下雨,每隔一週或十天全家又要出動挑水。

糧食後來收割不到一百斤,打完米後也就六十斤左右,這是七口人一年的米飯。

那時父親的夢想就是種上幾畝稻田,頓頓吃大米飯。

父親講完,我沉思良久。抬起頭來看見父親揹著手,走在前面,突然發現,他比我厲害得多,他實現且堅守了自己的夢想。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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