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帝拋棄的“無敵艦隊”

今天,我們早已對16世紀末英格蘭以弱勝強,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故事耳熟能詳。毋庸置疑,這場戰爭具有決定性意義。蘭克、米什萊等史學家強調西班牙戰敗的結果,決定了天主教勢力藉由反宗教改革運動奪回整個歐洲的計劃破產了;另一些人則認為這是英格蘭新教取代老牌強國西班牙的標誌。在加勒特·馬丁利看來,這場戰爭的決定性意義在於:再也沒有人能夠仰仗武力,重新在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眾多繼承者身上強加宗教的統一。在他獲得普利策獎的膾炙人口之作《無敵艦隊》中,馬丁利熟練運用各方史料,向讀者揭示這場戰爭的前因後果,對其過程和歷史人物的描寫尤其出彩,令讀者彷彿能透過歷史的迷霧,身臨其境;作為國際關係史專家,作者對戰場戰爭的起因的分析,對當時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的梳理,也為他這部力作增色不少。

這場在英格蘭和西班牙之間爆發的海戰,源於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爭奪整個歐洲的控制權。由於擔心“童貞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死後無嗣,信仰新教的英格蘭王位會為信仰天主教的蘇格蘭表親所繼承,加之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多次參與暗殺英王的行動,並被英格蘭方面掌握了切實的證據,因而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以叛國罪為由,下令將她斬首示眾。這一事件成為歐洲新教和天主教國家之間兵戎相見的導火索。

被上帝抛弃的“无敌舰队”

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

聞此消息,西班牙、法國等以信奉天主教為主的民眾出離憤怒,廷臣力勸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出兵教訓英倫小島和統御他們的女王。但是腓力二世謹慎異常,一方面,因英格蘭人不斷試探西班牙的底線,令其國內群情激憤,不出兵顯然難以服眾;另一方面,彼時的西班牙債臺高築,面對戰爭這種高風險事件和海軍龐大的支出,出兵似是最差的選擇。對這兩方面因素的考慮令伊比利亞半島的君主進退維谷。權衡再三,腓力二世最終作出了出兵的決定。

與腓力二世小心謹慎的性格形成呼應的是,在常年與歐洲各國男性君主打交道的過程中,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練則就了一身非凡的外交和政治才能。在兩個世紀中經歷了英法百年戰爭和宗教改革的英格蘭,此時已悄然做好了準備,尚在等待崛起的最佳時機。作為對同屬新教聯盟的荷蘭的直接支持,女王將自己供養的英格蘭海軍駐紮在尼德蘭,以確保其獨立;在做好備戰工作的同時,她明瞭戰爭的不確定性和可能造成巨大的危害,以維護臣民為出發點,她也做好了接受和平談判的準備。

被上帝抛弃的“无敌舰队”

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

除了兩位參戰國君主外,法國國王亨利三世、西班牙駐尼德蘭總督帕爾馬公爵亞歷山大·法爾內塞以及教皇國的主教等天主教方面的外交活動,以及英國海盜德雷克不斷挑釁、荷蘭方面的緊迫需要,也成為戰爭爆發的推動因素。

這場爆發於1588年的戰爭的過程一波三折。受困於天氣原因,“無敵艦隊”遲遲無法從里斯本灣開拔;與之相反,佔據天時和地利的英格蘭方面在“惡龍”德雷克的指揮下做好了主動出擊的準備。兩軍對壘首日,西班牙一方首先排出了防禦的新月陣型,藉著海風包圍了英格蘭一列或兩列船隊;後者則憑藉速度上的優勢與之周旋。在風向發生轉變後,“無敵艦隊”統帥梅迪納·西多尼亞果斷下令採取進攻姿態,不斷髮起衝鋒。英格蘭海軍見識到了紀律嚴明、無懈可擊的敵手,他們採取避戰的態度顯然惹怒了對方。在戰爭初期,兩起火藥爆炸事件令西班牙一方損失了兩艘主力戰艦,這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如果說前面的遭遇是人禍,那麼糟糕的天氣讓“無敵艦隊”行軍途中錯失擊潰英方几艘重要戰艦的時機,顯然就是天災了。由於濃見度太低,英格蘭三艘孤立的戰艦緊隨敵軍戰艦,待濃霧逐漸消散,驀地發現他們的對手是整個西班牙艦隊,旋即掉轉船頭,迅速逃離;猶豫之間,“無敵艦隊”一方並未派出艦隊追趕。如果天氣晴朗,失散的英格蘭艦隊很容易就會為“無敵艦隊”逐個擊破,濃霧的出現則給了英方重新集結的時間,等霧氣消散,又重新聚集在一起,與“無敵艦隊”對峙。

在波特蘭角附近,兩軍短兵相接,“足夠混亂無章”:英格蘭方面猜錯了西班牙登陸海灣,而“無敵艦隊”的指揮官則誤判對方會與之展開接舷戰。雙方互有損失,也都未能在短時間內佔據絕對優勢。風向再次朝著不利於西班牙一方轉變,令其不得不恢復防禦的新月陣型。英格蘭海軍凌厲的炮火和靈活機動的航行令西班牙一方疲於招架;“無敵艦隊”的嚴明作戰紀律則令英格蘭的戰術無功而返。對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雙方發揮了各自優勢,抑制了對方的戰略戰術,令雙方處於勢均力敵的平衡狀態。為了打破這種平衡,雙方都試圖從對方身上學到一些東西為我所用:為了接近英軍艦隊,梅迪納·西多尼亞不得不籌集一支輕快靈活的作戰艦隊,試圖直搗英艦;英格蘭方面也模仿對手戰艦的組織形式和戰略戰術,希望有所突破。

最終打破戰爭平衡的是英格蘭一方。他們在援軍的幫助下,通過火焰發射器和靈活的船隻引燃了“無敵艦隊”的屏障部隊,進而令其新月陣型四散開來。雙方在格拉沃利訥展開了決戰,儘管西班牙人英勇無比,但是在英格蘭人堅船利炮的密集攻擊下逐漸不支,不可一世的“無敵艦隊”開始擱淺、沉沒。在這種不利局面下,在主艦“聖馬丁”號的帶領下,西班牙人居然再次擺出新月陣型,意欲挑起新的戰鬥。但是英勇無畏的梅迪納·西多尼亞終究未能逆轉戰局,只有小部分殘餘船隻返回西班牙,“無敵艦隊”最終被英格蘭海軍徹底擊敗。

被上帝抛弃的“无敌舰队”

海戰第七天,被引火船衝散的無敵艦隊

原本西班牙派出的這支令人膽寒的艦隊名為“最幸運的艦隊”,出於敬意,“無敵艦隊”的名號取而代之。然而,躊躇滿志想要教訓英倫小島的西班牙無敵艦隊最終不得不吞下失敗的苦果,這一戰爭的結果實在出人意料,讓“無敵艦隊”的稱號異化為一種諷刺。時人用上帝不再眷顧西班牙天主教而垂憐新教英格蘭解釋這種始料未及的結局。對獲勝的一方來說,憑藉良好的火炮最大限度發揮了地利優勢,經歷一系列戰役的起起伏伏,在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的率領之下,英格蘭最終取得了險勝;而對失敗的一方,西班牙無敵艦隊並非全無機會,他們雖坐擁訓練有素的海軍和強大的艦隊,但是準備工作失之草率,甚至連詳細的作戰裝備等信息都在戰前一一遭到披露,戰敗的結果反倒不足為奇了。作為一場宗教色彩濃厚的海戰,戰爭的結果明示了:以西班牙為首的天主教並非上帝的寵兒,勝利者新教英格蘭則被視為新貴,戰爭中關鍵時刻天氣對英格蘭一方的多次幫忙,成為這種認知最好的註腳。這種從神意角度出發的解釋,又造成了另一個重要後果,即在英格蘭人和西班牙人的集體意識層面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作為勝利的一方,英格蘭人高歌猛進,在隨後的幾個世紀裡一躍成為具有世界霸權的“日不落帝國”;而遭受失敗的西班牙則一蹶不振,此後接連遭受挫折,逐漸失去了先前取得的勝利果實。從這個層面來說,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確是一場具有深遠意義的轉折性歷史事件。

經此一役,中世紀基督教教會一統歐洲的可能性不復存在了。領土國家這種未來將會塑造現代歐洲的新型國家形式呼之欲出,並會被冠以“民族”國家之名。這是新貴英格蘭以狹小島國以弱勝強,戰勝強大的老牌強國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最重要的意義所在。但是同許多人的印象不同,戰勝國英格蘭並未從此取代戰敗國西班牙成為新的歐洲霸主,此後一個世紀中他們各自有著不同的歷史進程。在這場戰爭後100年的1688年,詹姆斯二世逃離英格蘭,英格蘭人迎回了奧倫治的威廉和瑪麗,最終結束了本國宗教分歧,開始了不列顛帝國的輝煌篇章。

1940年,面對二戰中德國兇悍進攻、英國陷入被動的險惡戰局,馬丁利回想起英國曾在將近4個世紀前遭遇過相似的情境,感慨頗深,遂耗時近20年,翻閱了多國檔案和史料,於1959年出版了這部令他收穫普利策獎的重要著作。一部好的歷史作品往往能夠推陳出新,啟發後來者的研究。馬丁利的這部著作最大的貢獻之一,是為西班牙一方的統帥梅迪納·西多尼亞翻案,認為他是一位“按良心辦事而且富有才幹的統帥”,而這直接啟迪了彼得·皮爾森在1989年出版了考證嚴密的《無敵艦隊的指揮官》一書,在書中他為這位西班牙指揮官做了一番公正的評判。

被上帝抛弃的“无敌舰队”

加勒特·馬丁利《無敵艦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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