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紅薯情結

父親的紅薯情結

一、下放種紅薯

父親在世時,喜食紅薯。用他自己的話說,紅薯是他的主糧,他的美食,他的命根子。父親說這話時很坦然,很平靜,看不出有異樣的表情。而我每每聽之,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1929年,父親生於龍坪,十七歲中學畢業,十八歲參加革命。1949年6月,父親進入縣人民政府組建縣供銷合作社,並在供銷社擔任幹部。1958年,父親被劃成“右派”,命運由此大轉折,先是被迫離開縣供銷社,與眾多“右派”一起到田鎮石灰窯拖板車,繼而母親受株連被織布廠開除工作,最終全家下放至偏僻的四望落針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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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父親的晚年生活)

該村屬於丘陵地帶,田少地多,紅薯栽種面積較大。每年“驚蟄”一過,父親跟隨社員一起培育薯芽,將紅薯種一個挨一個地碼放進一尺深的池子,然後均勻地撒上一層草木土糞。大約一個月時間,池內長出紫嫩芽子,再慢慢長到青綠。父親又隨社員從池內剔剪出成把成把的嫩苗,帶到山地裡栽上,再擔上幾擔水,一棵一棵地點上一點。當然了,倘遇下雨天,只需將剪來的芽苗照地籠上一戳也就完事了。三兩天的功夫,栽下的薯苗便返青成活了。期間,有個多事的民兵將多餘的芽苗丟到一個石頭縫裡,也成活了。他由此奚落父親,說父親像這薯苗,丟到哪都能活。話音一落,一群人跟著浪笑,父親也只笑,並不見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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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識紅薯被人欺

紅薯按栽種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芽子薯”,用從種薯上剪下的芽苗栽種,吃起來異常的硬,咬一口直噎人,一種是“秧子薯”,是用從早期栽種“芽子薯”的秧(藤)上剪截栽種,吃起來軟甜可口,容易儲藏,可做種薯。

這兩種紅薯單憑外表不好區分,但吃起來和儲藏起來就有分曉。也正如此,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就利用它做文章,施小動作。有一年,我們家分的800斤紅薯,全是“芽子薯”。 父母心想這也難怪,自己不僅是外來人,還是“黑五類”,也怪自己不識貨。誰知,這事被鄰居張大娘知道後,她指著隊長、會計的鼻子大罵,罵得兩人難為情,只好將我家一半的“芽子薯”換成了“秧子薯”,與本村人享受同等待遇。這件事,使得父母對張大娘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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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張大娘家庭出身特好,三代貧僱農,男人家也是根紅苗正,又是生產隊副隊長,所以在村裡不懼怕任何人。平日裡,村子裡有讓她看不慣的事,她輕則說兩句,重則要罵人,若有人不服,動粗也是有的。罵過之後,她還要當著大家的面叮囑自家男人,千萬不要做昧良心的事,說什麼人在做、天在看。父親在村子裡,因身份特殊,從不敢多言,也不敢與人亂交往,更不敢與人計較,只恐節外生枝,惹出事端。村裡人知道父親是“壞人”,與父親保持著階級距離,唯獨這個張大娘時不時到家裡轉轉,揭揭鍋蓋,看看飯菜,也聊聊家常,恰逢家裡揭不開鍋時,她總變戲法似的能拿出三兩升米或一籃子紅薯來接濟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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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用生命捍衛尊嚴

父親在農村勞動很用心,很快便學會了種紅薯,學會了犁田、耙地、插秧、薅草、割稻、打穀等。這對於一個“先生”而言,已是難能可貴,但因其身份特殊,也常常作為“黑五類”代表進行遊行、批鬥,遭受羞辱。

有一年,大隊支部書記和民兵連長匆匆來到村裡,在後背山駝背樹下,組織批鬥會,說是要批鬥父親。接到挨批通知後,父親並不驚慌、也不害怕,因為他已經有些麻木和習以為常了。豈料,這次批鬥會使出新花樣,拋開父親的“右派”不顧,在樹上掛一黑板,上寫“大地主伍某某第一名”,強行給父親扣頂“帽子”。這是父親始料未及的,看到黑板上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且冠以新“帽子”——“地主”時,父親十分激動,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擦試,像是捍衛生命一樣,並辯解自己不是地主。擦了,被寫上,又去擦,又被寫上,如此再三,父親的行為惹怒了書記。書記一聲令下,命令三五個強悍的民兵制服父親,並開始對父親進行嚴厲地批鬥。書記在“批文”中語無倫次地講,“伍某某在舊社會讀了十年書,不是地主是什麼,還是大地主,不承認自己是大地主,生產隊就停止給他家分口糧,餓死他全家。”三個小時的批鬥結束,父親身心疲憊地回到家中,當晚就開始吐血,也不吃喝,表示再扣一頂地主“帽子”還不如死去。母親緊握父親雙手含淚勸說父親,“好死不如賴活著,千萬不能想不開,沒有過不去的坎,夫妻可以同擔,子女也不例外。”父親被母親的真情所感,連夜起草一封書信,向縣人民法院尋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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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於網絡)

書信是寫給法院院長的,大意是:今有一“右派”,家庭出身本為貧民,卻無故被大隊歪曲事實,定成大“地主”,懇請法院尊重事實,還我本真成分。若院長三日內未前來解決,我便拋妻棄子尋死去。信寫好了,可怎麼寄出去,由誰帶出村?父母思前想後,想到了鄰居張大娘。

當晚,母親敲開了張大娘的窗戶。張大娘來到家後,很是肯定地表示,這個沒問題,她讓她男人起早到區裡去寄,隊長若問起,就說是到區供銷社挑貨去了。半夜,張大娘來到家裡,遞給父親一碗紅薯湯,父親搖搖頭說不餓。第二天晚上,張大娘又問,父親吃了沒有,母親答父親依然“不餓”, 躺在床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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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張大娘風急火燎地來家告訴父親,法院院長真的來了,還帶了兩位幹部,說是來處理你的事情,把大隊所有幹部,生產隊正、副隊長都叫到大隊部去了。說完轉身又去了,說是繼續為我們打聽。

院長問所有人:“伍某某的家庭成分不是你們說了算,也不是我們說了算,這要讓檔案說了算,你們同意不同意?”大家都舉手表示同意。於是,大隊會計在所有人面前翻開了我家戶口檔案,檔案赫然顯示,伍某某的家庭出身是“貧民”。這樣,真相就大白了。臨離開大隊時,法院的同志要求大隊迅速糾正錯誤,告訴群眾真相,伍某某不是地主,是“右派”,生產隊不能無故斷他家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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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娘迅速將此消息告訴了父母,母親喜極而泣,父親開始起床。少許,張大娘又來到家裡,左手端一碗紅薯湯,右手拿三個蒸紅薯,對父親說:“這下好了,你的問題解決了,水也要喝三碗。”然後將吃食遞給父親,繼續說,“我知道,你快三天未吃東西,血也吐了不少……”

父親雙手接過,對著蒸紅薯一口咬下去,又一口咬下去,三口、四口、五口,父親打了一個飽嗝。張大娘說,“喝口薯湯。”父親笑著,喝了口湯,再喝一口,很甜的樣子。父親享用著蒸薯,一口又一口,張大娘送來的紅薯和薯湯全被父親美美地吃完、喝淨了。父親對張大娘說,“今天的紅薯吃起來遠勝山珍海味,特別香甜、鮮美,美到心裡去了。”於是,張大娘笑了,父親也笑了,母親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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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從外行到紅薯專家

此事過後,村裡有人議論,父親是個讀了十年書的老先生,家裡還不是地主。那時候,農村不僅物質貧乏,知識也是同樣匱乏,方圓幾十裡也挑不出一個讀了十年書的人,村民心裡還是嚮往知識,尊重“先生”的。還有人在傳說,父親好像也做過官,只是說錯了話被人檢舉,才劃成“右派”的。還有人說,怪不得父親肩膀沒力氣,挑一百來斤的水稻也要靠在斜坡上歇三四次。他們哪裡知道即使這樣,父親也曾幾次累得大便出血,但父親從不聲張,默默地堅強挺過。隊長好像對父親也好些,一些力氣活儘量不安排父親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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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父親盡做些鋤草、薅田、打穀等輕鬆農活,做得最多的就是栽種紅薯,村裡的紅薯地都留下了父親的足跡。父親喜歡翻紅薯藤。每年六月過後,紅薯藤密匝匝、嚴實實。他把胡亂蔓延的秧藤翻倒一下,因秧藤處處可以扎地生根,翻倒一下則可避免給養分散,再隨手薅拔秧藤下薯根處的雜草。父親後來回憶,一根薯藤長達七八米,最短的也有二三米。翻倒的藤秧順著地壟一邊倒捋直了,好似女人梳理過的長長秀髮,很有動感煞是好看。

在栽種紅薯的歲月,父親對紅薯也作過一番研究,認為紅薯從不挑剔土地肥沃抑或貧瘠,從不矯情、嬌氣。無論是陡坡、荒嶺,甚或是石頭籠中一杯薄土,只需刨個小坑,栽上一稞嫩芽或者插上一段藤,澆上一勺水便可生長。除此之外,幾乎再不依賴人們的過多侍弄就能頑強生長,從不譁眾取寵、炫耀自身,只知道匍匐在大地上不開花只結果,結果也是藏於地下,土裡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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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至死不渝的紅薯情結

在缺糧少食的時代,紅薯曾是填飽肚子最常見的食物。我就生於那個時代,小時候一年要吃大半年的紅薯,每日三餐,餐餐紅薯。記得無論是蒸吃、煮吃,曬乾了吃,烤熟了吃,時間一長,寧願餓肚子也懶得張口,實在餓得不行了也繼續吃,只是在心裡暗暗發誓,以後有條件了一輩子也不吃薯。哥哥姐姐們好像也有同感,可父親不一樣,在我印象中,他好像從未“厭食”過,這讓我很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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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四人幫”後,父親平反了,恢復了工作,我們家落實了政策,離開了農村。有一年,張大娘來家看望父母,帶了些芝麻、花生等拿得出手的農產品。父親很不高興,對張大娘說:“這麼值錢的農產品,你不留著賣錢,拿我家來,這不是罵我們嗎?當年,你對我家有恩,我實不敢相忘,多次在夢中吃你送來的紅薯呢。”張大娘說,“要不我下次給你送紅薯來?”這敢情好!父親爽快地應允了。之後的幾年,張大娘真的不斷為父親送來紅薯。一見紅薯,父親樂得合不攏嘴,全部欣然接受,同時,也買些化肥、農藥作為回贈,讓張大娘帶回去。父親常常吃張大娘送來的紅薯,經常唸叨,這是一個難得的好人。

後來,父親離休了。他常常帶母親到集市上去買紅薯,只是紅薯的價格開始慢慢漲了,一年比一年高。有專家說了,紅薯是綠色食品,營養價值極高,還能預防“富貴病”。要不然,不管再大的城市,其街頭巷尾總會時不時地傳來“烤紅薯”的聲音呢?父親相信這些,晚年一天至少要吃兩頓紅薯,或煮或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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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臨“離開”我們前,四天滴水未沾,粒米未進,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按照風俗,母親擔心他到另一個世界沒有“食祿”,便想方設法為他餵食,讓他肚裡帶點“存糧”過去,什麼荔枝、桂圓、八寶粥等都試過,父親就是不動嘴。妹妹提醒,父親喜歡紅薯,何不熬點紅薯湯試試。果然,妹妹這招靈。當母親在父親枕邊說“紅薯來了,紅薯來了”的時候,昏迷中的父親竟然微微張開了嘴,母親則順勢將溫熱的薯湯喂進去,父親嘴巴“吧嗒吧嗒”幾下,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

而今,父親去世已十五年了。每每想起父親為什麼那麼喜愛紅薯時,我也只能似是而非地猜測與揣度,許是父親懷念那方熱土,許是感慨滄桑人生?許是父親感恩紅薯給自己生命的饋贈,許是不忘贈送紅薯的恩人?也許是父親喜歡它的味道、它的營養、它的精神、它的品質?……我始終不得而知,但我現在也開始喜歡紅薯了。

父親的紅薯情結

(作者父親的同學、戰友贈送的親筆字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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