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電影配樂:失語人之聲,有抑無

不要把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簡單看作一部“講底層人的電影”。它講的是人,越活話越少,最後失語了的人們。他們活得像動物,只知生不知死,語言最終成為無濟於事的多餘功能。

拍紀錄片出身的導演黃信堯覺得有必要配上自己的口白,在比較遠的位置向觀眾解釋眼前的局面,適時地指出他們的人生為什麼那麼好笑又那麼悲苦。

負責配樂的是林生祥和他的樂隊老班底,他主創,早川徹、大竹研加上鼓手廖柏鈞共同編曲。創作加錄製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在著名的麗聲工作室完成,是麗聲關門前錄製的最後幾張唱片之一。樂隊是同步錄音,即看著電影畫面同步演奏,由現場指揮鍾孟宏(也擔任攝影和監製)指揮進退。

2017年的金馬獎把最佳配樂獎給了《大佛普拉斯》的原聲。他們的音樂是語言熄滅時升起的旋律,溫柔地眷顧那些溫順的對命運無可奈何的角色們,和黃信堯的口白並列為第三條敘事線。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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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自己和底層人的區別在哪裡?掌握更多資源,擁有更多選擇,慾望也比較多一點嗎?還是被人瞭解得比較多,死的時候送葬隊伍也壯觀一點?

《大佛普拉斯》裡的兩位主角肚財(陳竹昇飾)和菜埔(莊益增飾)拼勁力氣也只夠吃飯,剩下來一點點作為人類有別於動物的地方——娛樂和對“另一個世界”的嚮往,釀成恐懼、災禍和死亡,助他們過完螻蟻一般的人生。

沒有對比就不存在“底層”。作為參照的“大人物”們,看起來和肚財菜埔們也沒有多大差別。他們只知貪慾,貪慾蔽目。

面對不可知的事物,小人物和大人物們共同的應對辦法就是“拜拜”。把狂跳不止的心隨便安託一處,哪怕“拜拜”的大佛肚裡藏著一具悲慘死去的女屍。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小人物不相信,大人物不願意,用人的力氣做一點改變。時時處處把願望寄託於“法相莊嚴”的大佛,這是很值得批判的社會病灶。

但這樣一個聽起來有很強宗教勸誡味道的故事為什麼那麼好看?它被譽為《一一》後最重要的臺灣電影,並不僅僅因為真實、黑暗、幽默,諷喻和宗教色彩很戳中臺灣社會的痛處。

黃信堯講故事的口氣很妙,混世又無賴。他的幽默感一方面是天生,一方面來自長期拍攝紀錄片接觸各色人等,練就的抓住荒誕可笑處的本領。

他的視角翩飛有趣,觀眾跟著入畫中又跌出來,那種感覺很過癮。

先是他和觀眾一起遠距離觀看肚財他們在艱難的生活裡悶聲尋樂子。然後出現釋迦(張少懷飾)和即將結束生命的不知名蕩人兩個無語的角色(釋迦會說一句話:“逛一逛”),觀眾又不自覺地和他們站在一起,沉默觀看故事的推進。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當肚財和菜埔發現偷看老闆啟文(戴立忍飾)行車記錄儀的樂趣,我們也變成偷窺狂,和他們一起伸長脖子偷窺彩色世界裡的聲色。

最後幾個夥伴送肚財,行至突然出現的水窪無法再走,口白告訴觀眾,接下來的路肚財想一個人慢慢走。肚財或許做神仙去了,看官們可以就此散去。就在觀眾頓時不知所措之際,“護國大會”發生異象,所有人突然由看官變成墜入佛肚之人,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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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曲/主題曲《有無》由林生祥作曲,王昭華作詞,切合這不斷變化的視角。作為唯一一首有詞的原聲曲,空心吉他、古典吉他、貝斯和鼓製造的音樂疏空古雅,長期創作臺語歌謠的王昭華在詞裡曲曲折折繞,虛實之間自由轉換。

“人生無定著/世事歹按算”,無chance無back的屁民有什麼?有天有地有星空日月兄弟情義。

也許有一天頓悟,也許至死不會明白,這一切“如夢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橫死的肚財在人世間留下一個屍體的粉筆輪廓之後去了哪裡呢?“無空思夢想/無代志”抹掉所有的“有”,但歌還未結束。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菸頭煙屎/有啊無/煙味粉味/有啊無”,無煙頭,至少還有煙尾。有煙味,自然會想女人的脂粉氣和肉體的香。只要未死,還是要回到俗世的鬧哄哄。

不爭氣嗎,活得像動物嗎?《有無》不批判,不悲憫,它只悠悠敘述,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就是這樣活著的。

而且活得不乏樂趣。林生祥和老班底做的這張原聲很有生祥樂隊的印記。最明顯的,第一首《紅木桌下的秘密》電吉他部分,就和他們有名的那首《阿欽選鄉長》神似,都是他擅長的民間小調和爵士的結合,很有鄉間大喇叭嘹亮的生命力。

看完標註出大致需要配樂的粗剪版本後,林生祥寫的第一首歌是《有困難呢》。電吉他、電月琴、貝斯和鼓重複演繹一段不快不慢、不悲不喜的旋律,這是他觀看影片的距離。

他寫的第二首是《偷看董仔漂》,電吉他扮演心思比較活絡的肚財(只有在菜埔面前),電月琴是木訥呆傻的菜埔,兩把琴踮著腳走向董事長的行車記錄儀。最歡快無邪的奪命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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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肚財的朋友》。六絃月琴和原聲吉他走和《偷看董仔漂》相似的旋律。菜埔值夜班的二平米警衛室裡,兩個朋友無空調無電視還漏雨,但音樂輕快地沒有一絲陰影。事後想起來,發現對他們環境的悽苦沒有記得太多,倆人共看黏糊糊色情雜誌互開玩笑的橋段,才會最終和音樂一起留在腦海。

《釋迦的預感》和《肚財的朋友》又共享同一個旋律,但只有一把口風琴。像快要淡到消失的影子,釋迦這個神秘人,誰知道他是誰呢。是人是神,是迴響?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林生祥為《大佛普拉斯》裡的幾位主要角色都寫了主題曲,肚財得偏愛還不止一首,他講不定做神仙去了嘛。

肚財有《肚財的朋友》《面會菜》,《飛碟》也是關於他。在面會菜(專門給監獄裡人送菜)攤位的老闆娘那裡吃到的帶雞腿大餐,是肚財人生的最後一餐。鋼琴、六絃月琴、口哨和空心吉他無比溫柔,和最後落在他眼裡的人間景色—無邊的麥田一樣被風輕輕吹拂。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肚財無人知曉的家裡有個裝滿娃娃的飛碟肚,他晚上就睡在裡面。林生祥的吟唱和流水的月琴是籠罩在夢鄉的薄霧,後來加入的沉沉鼓聲像天邊逼近的滾雷,不知不覺又遠離,最後響起的口琴聲與清晨的微光一起降臨。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啟文之歌《跟著董事長去流浪》,兇手、色情狂、冒牌藝術家、奴顏屈膝之人的主題曲。寫歌的時候林生祥想著的畫面是他和美女的隧道車震,車燈一閃一閃。他們的車停在隧道連接處,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就像這個世界萬物之間的聯繫,看似緊密交錯,實際經常是孤絕的。

《大佛普拉斯》电影配乐:失语人之声,有抑无

電吉他、電吉他、貝斯和鼓每一樣都非常精彩和獨立,彼此又是勾連緊密的。導演叫它衝浪音樂,衝的雖是人浪,音樂裡一點沒有肉膈氣。

這張原聲碟在臺灣賣,有音像店不明就裡歸類為“佛教音樂”上架。好的東西經得起奇怪的歸類,如果有人當“佛教音樂”買回家,又順藤摸瓜看了電影,效果說不定好過聽真正的“佛教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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