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先生

謝謝你,先生

1.

一品街是這個城市裡夜生活的中心,光怪陸離的燈光和潮溼朦朧的黑暗交錯,上演著分不清現實還是迷夢的一幕幕。

擺渡人酒吧是這裡最近比較火的場所,名字既文藝又蹭了小說和電影的熱度,很是吸引一幫年輕人。

酒吧老闆甚至吹牛,梁朝偉和金城武曾經來過這裡,導致那些文青和影迷更是趨之若鶩,若不提前定位子,晚上七點以後,這裡根本找不到站腳的地方。

我來的早,在角落裡找個位子坐下,這裡既可以看著那些男男女女甩頭扭臀,又能清清靜靜喝酒。

酒還沒過三巡,我就發現人群裡有個女孩兒一直盯著我,四目相對時,我下意識地衝她點了點頭,沒想到,她卻徑直向我走了過來。

“你好,先生。”她很溫柔,也很有禮貌,身形微微圓潤,頗可愛嫵媚。


“你好,女士。”我也很紳士地回應她。

“很抱歉打擾你,我今天來晚了,你這個位置我沒能占上,以前每晚我都是在這裡的。”她的話還是讓我有點不舒服,或許是我心情也不太好吧。於是,我看著她,並沒有說話,我想她應該還有話沒有說完。

她頓了頓,接著說:“這個位置最安靜了,所以,很抱歉地問你,我可以跟你拼桌嗎?”

原來是這樣。她真的是個溫柔又禮貌的女士,長得雖然嬌小柔弱,卻是個蠻有想法的女人。

“謝謝你,先生。”她輕輕地笑了下,可是表情並不輕鬆,她好像有什麼心事。

2、

桌子上的酒杯又擺滿了,我招手喚服務生過來讓他收拾下去。這已經是第二波了,這位女士很能喝酒,我猜的不錯,她有心事,而且很重。

從坐下來開始,她便不發一言,服務生把她點過的酒拿上來後,她就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不對,那不是喝酒,簡直是灌酒。

我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你這樣喝酒,很快會醉的。”

她喝完一杯,放下杯子,抬頭對我微微笑了一下,還好,還能保持矜持的笑,她的酒量真不錯。“借酒消愁人更愁,況且你這樣喝酒,太傷身。”我暗自鬱悶,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不是一直認為酒是好東西啊,逍遙自在唯有它。

“謝謝你,先生。”她好像就只會說這一句話似的,謝謝你,先生。我剛才說了一堆勸慰的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

服務生又端了酒來,我攔住他:“她喝的夠多了。”,服務生有些為難:“先生,這位女士每天晚上都來,她叫的酒剛上了一半。”喝了這麼多,才上了一半?

他把酒放下,她又端起來一干而淨。“你失戀了?”我心裡鄙視自己這麼八卦,本是出來玩的,又管那麼多。她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那你失業了?”也不對啊,看她叫來的酒,都是高端酒,並不是落魄的人可以喝得起的。她繼續喝酒,繼續搖頭。

“那你失去了什麼?讓你這麼痛苦。”是的,她很痛苦,我能感覺得到。

人有很多種,有的人痛苦的時候會哭,會發洩,有的人痛苦的時候,會找到新的焦點,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有的人,就會像她一樣,憋在心裡,抒發不及,讓痛苦更加綿長。

聽了我的話,她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緊,眼神開始躲閃,臉上的表情像漲潮的海,肌肉有輕微抖動,帶動了嘴角,一扯一扯的,剛剛極力維持的溫柔又禮貌的面具被撕裂,她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她嘗試對我保持矜持的微笑,可她做不到,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她慌亂地想去擦拭,卻越擦越多。手裡的酒杯隨著手抖動,我伸手幫她接了過來。

她還在想對我說話,我知道,肯定又是謝謝你,先生,可是她沒說出來,哽咽先出來了,悲傷的情緒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滔滔而下,她無力控制。


我說過她是個很有想法的女人,所以無力為之時,她所幸不再去管它,眼淚橫流,她先是小聲抽泣,接著就嚎啕起來。

我明白她為什麼執意要在角落裡喝酒了,這裡很難被注意到,所以她怎麼表現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慌亂,除了我。

我真的被嚇了一跳,那樣磅礴的淚水,我第一次見到。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要哭出來一樣,又像是初生的嬰兒,除了哭,她旁的不會做。

3、

"謝謝你,先生”,在我第58次遞上紙巾的時候,她又恢復了平靜,你看,又是這句溫柔又禮貌的話。

“傷痛有時候憋在心裡,會惡化。”我還是試探著想讓她講出來,或許是因為心裡的不忍,亦或許這只是源於織夢人的八卦。

哦,忘記自我介紹,我是刀五,一名織夢人。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無法企及的夢,想要卻得不到的夢,而我就是為他們織夢的。只要肯付出相應的報酬,我,總能讓人如願以償。

她微微一笑:“我永遠也好不了了。”她的笑含著很重的悲傷,到底是什麼事讓她這樣放不下?

“這世界上哪裡有什麼永遠,你以為的很可能很快就被你忘記了,新的你以為又會到來。”我是不是喝多了,這都說了些什麼?

“先生,這裡的荔枝蜜很好喝,我請你喝吧。”她突然說,“那是一種酒,有很新鮮的荔枝的味道。”

我沒喝過這種酒,或許她比我更瞭解這裡,我點點頭,她比剛才願意交流,我也很想嘗試她說的那種酒。

“你很喜歡荔枝?”我試圖尋找話題。

“是。”大哭之後,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古代也有一個跟你一樣的美人兒,喜歡吃荔枝。”我想能讓一個冷靜自持的女人哭成那樣,恐怕也只有愛情,愛情的話題或許更能讓她敞開心扉。

“你也知道她?”她的眼睛亮亮的,我覺得我的話題找對了。

我點點頭:“估計沒人不知道她了。”服務生將荔枝蜜端上來,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荔枝要直接從樹上摘下來吃,才最新鮮。這酒雖然接近,但還是有點差別。”

“你知道嗎?那時為什麼會跑死那麼多匹馬?”她又說。

“嶺南到長安那麼遠的距離,又沒有飛機空運,又想要新鮮的,跑死馬,不新奇吧?”

“是因為運到長安的是整顆荔枝樹。”她可真會突發奇想,我扯扯嘴角,“你不信?”她說,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沒研究過歷史。”那時候,我還不是織夢人。

“是啊,都過去那麼久了,哪裡還有人記得。”她低低地說,接著又喝掉了一杯酒。

“長安,長安……”她難道是歷史老師,為什麼對這些感興趣?就連用詞也是這麼古舊。

“如果你想說些什麼,我樂意做你真誠的聽眾。”我的好奇心再次被挑起來,再說織夢人也只有深入紅塵,才能編織出更為貼切的夢境。

“哦,先生,謝謝你。”她杯子裡的荔枝蜜已經見底,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也或許是情緒大波動之後的放鬆心防,她開始斷斷續續講了她心裡的故事給我聽。

4.

“我小時候生活在很窮很窮的村子裡,缺衣少食,別說喝酒,想喝乾淨的水都很困難。”她舉著玻璃杯,裡面的酒晶瑩剔透,然後她就仰頭幹掉了這杯。

我招招手叫來服務生,讓他上一些溫和的酒來,荔枝蜜也不錯。

“先生,你能想象那樣的生活嗎?”她搖了搖頭,彷彿自言自語,“再沒有那麼苦的日子了。”

“所以,當那些人來村子裡挑孩子時,我爹孃很開心,我也很開心,因為跟他們走,可以有衣穿,有飯吃。”她笑得有些迷離,看著我時,總感覺視線穿透我,看向了別的什麼地方去。

“村子裡很多孩子都爭先恐後地往前湊,瘦瘦弱弱地我被擠在了後頭,我以為不會有機會了,沒想到選人的頭目卻發現了我。他走過來問我,你是男孩女孩?”我微微笑了,她也笑,“那群孩子都破破爛爛的,頭髮亂糟糟如鳥窩,怨不得他。”

“我說我是女孩兒,他又讓我站起來轉了兩圈,跳了兩下,隨即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去。”服務生將荔枝蜜端上來,她一點一點地啜著。

“就這樣,我跟他們走了,爹孃也得了一兩銀子。”我皺了皺眉,銀子?

“那麼小的一筆錢。”她用手比劃著,“買了一條命。”她扯著嘴角笑著,我舉起酒杯虛虛與她碰杯。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頭目是宮裡的公公,專職負責為宮裡挑舞姬的,除了我和同村的小翠,其他都來自五湖四海,那一年我剛剛八歲。”她的話讓我心裡的疑慮加劇,而且她說話也開始變得文縐縐起來,我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問她:“你,姓楊?”

她低低笑著,又啜了一口荔枝蜜:“我不姓楊,我姓謝,叫阿蠻。”

姓謝?我皺了皺眉,難道不是我想的那樣?

她見我苦思不得,嘴角綻開笑紋,“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

5.

夜已經很深了,舞池裡的人影漸少,有喝酒的人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十二歲那年,我得了一個機會,可以作為主角去堂前表演,如果這次表演成功,我將不用再過每日非人的生活。雖不至於出人頭地,卻也能夠在艱難的舞姬生活裡喘一口氣。”她彷彿陷入了那段記憶裡,眼睛裡有憧憬,有希冀。

“你不是說你過上了有衣穿,有飯吃的好日子嗎?為什麼還說是非人的生活?”作為好的傾聽者,我適時地提出疑問。

“是啊,我也以為有衣穿,有飯吃的日子肯定特別快活。”她的神色黯然下來。

“現在的孩子們覺得上補習班痛苦,那是他們沒有過過舞姬的生活。舞姬是專門為達官貴人們表演的人,我們天生低人一等。每日起早貪黑苦練功夫,還要經受接連不斷的嘲諷和謾罵。”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悲憫。

“而最痛苦的是來自舞姬內部的傾軋。能耀眼的機會很少,我佔了,別人就佔不了,於是群狼四伏的生活才是我們的痛苦起源。”她抬頭看我的那一眼,那麼滄桑。

“所以十二歲那年你得了機會,脫離了這種生活?”

“並沒有。”她笑了,我卻疑惑了。

“那日,我失敗了。我從高高的鼓上摔了下來。”她說的輕描淡寫,我卻聽得驚心動魄。

“是小翠,我同村的小翠,也是我最信任的小翠,她悄悄弄鬆了身上的綁繩,我為了救馬上要跌落的她,使勁去拉她。沒想到她卻是虛晃一招,她爬起來了,我掉了下去。而在外行人看來卻是她舞姿輕盈,而我卻是技藝不佳。”她還在笑,卻不如不笑。

“我想我完了,即便養好傷,宮裡也待不下去了。可是,她卻派人將我叫了去。”她是誰?我目光裡全是詢問。

“她姓楊,叫楊玉環。”她說。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怎會有這樣稀奇的事?

“那日的舞就是跳給她和她男人看的。她看出小翠的伎倆,所以才明白我的用心。”她說起楊玉環時,聲音很低,如情人間的呢喃。

“那日之後,她把我留在身邊,再不用受人欺負。她也愛舞,我們編了很多舞,她都跳的好看又嫵媚。”她面前的荔枝蜜見了底,她的酒量真好,我不得不服氣。

“她和唐明皇之間是真的嗎?”我八卦道。

她抬頭看我,眼睛裡是不屑和淒涼。“是真的嗎?或許吧,她那麼天真,她不會作假。”

“至於那個男人,你覺得一個皇帝會把愛情當真嗎?或許他是喜歡她的,不然怎會有妃子笑流傳下來。”她指指荔枝蜜,“現在的妃子笑荔枝不就是出自她的典故?”

“長安城裡的華清池,也因她的出浴而名揚天下。”她說,“那時候她確實很受寵,甚至獲准沐浴內池,與皇帝共浴。”

“她那樣單純而美好,值得被人那樣寵愛。”她認真地看著我,我不得不點頭,任何單純而美好的姑娘,都值得被寵愛。

“可是,她的單純卻被埋葬在骯髒的後宮裡。她與他拌嘴,賭氣回了孃家,他去接她,世人都說這個男人不同於以往的皇帝,他是個真實的愛著她的男人,可誰又看見那些骯髒的男女關係。”她的嘴角帶著嘲諷,我有些尷尬,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變得不會笑了,像珍珠掉落玉盤一樣的聲音再聽不到了。”她變得很失落。

時間走得很慢,已經很夜了。

6.

“那一年,安祿山那賊人叛變,我本要跟在她身邊,她太單純了,我不放心。沒有人會真正為了她好,那些所謂親人如血蛭樣吸附在她的身上,不停地喝她的血,對於他們來說,她是他們慾望的源泉。而她傾心相愛的男人,始終是個皇帝。”她有點醉了,趴在桌子上,枕著自己的手臂。

“可是,等我追在他們後面,趕到馬嵬坡時,卻得到了她已被下令勒死的消息。”她的情緒再次爆發,趴在桌子上嗚嗚哭泣起來。

對於我來說,她的故事還是有點扯。雖然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期,可她說的內容有一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然而,她的情感真摯,讓我又有些懷疑,難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只是她說自己是楊玉環身邊的人,這點讓我還是覺得這只是她編的一個故事而已。

“那些男人竟然把國之將傾的罪名安在了一個弱女子頭上,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男人還不是一條白綾取了她的性命?”她坐直身子,聲音裡恨意很明顯。

“我不信她死了,因為我並沒有親眼見到她的屍體。終於,我打聽到,她確實被人救了,輾轉由陸路經海路去了東瀛,我欣喜若狂,立即起身去找她。”她確實很高興,連幹了兩杯酒。

可是隨後卻又淚雨滂沱起來,“有人說她在山口縣出現,也有人說她在京都出現,可是,那裡有她那麼多的雕像,我卻再也沒找見過她。我以為她還惦念著那個男人,會回來長安找他,可是這裡,仍然沒有她。”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在躲著誰?為何連我也不見?”

我沒來由地心口微窒,她讓我毛骨悚然,也讓我唏噓。

這世上,我唯一看不出真身的是殭屍,他們跟活人越來越像,難辨真假,她或許就是一個已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殭屍。

殭屍因執念而存,沒有魂魄,一旦執念得解,便灰飛湮滅,永世不得超生。

又是一個可憐的。

“你說,她會去哪裡?”她迷迷糊糊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她肯定躲在某個地方等待愛她的人去找她,你不要灰心。”她若灰心,就真的再找不到要找的人了。

“真的嗎,先生?”她像個未經事的少女般,天真又迫切地看著我,彷彿我的點頭代表著天長地久。

“我信它是真的。”我真的這樣想,此時此刻。

“太好了,我不灰心,不灰心,你等著我,我來找你。”說著,她竟站起身,彎腰對我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先生。”

我忙擺手,她卻已迫不及待轉身離去。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 玉兔又早東昇
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 ”

她慢悠悠地唱著,慢悠悠地走出了擺渡人酒吧的大門,身姿竟也比初見時輕盈了許多。

7.

我走出擺渡人酒吧時,已經是天光大亮。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撒在高樓上,反射著粼粼的光芒。

我抬頭,用手遮著眼睛,陽光便在指縫間跳躍出小小的光暈。

突然就有了一種錯覺,昨晚的那個長長的故事,還有剛剛那一曲貴妃醉酒,到底是真實發生了的,還是我的夢一場呢?

我咧嘴笑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在這灑滿金光的長安城裡。

注:

“謝阿蠻,四品女官,宮中舞姬,與貴妃合,交情莫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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