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似水流年

1.

人生中一些事情的發生,往往是有端倪的。可惜的是,那些端倪常常不被人覺察,因此才感覺事情來得過於突然。

我知道我跟妻子不是一路人。但我沒有想到她這麼早提出離婚。現在想來,離婚是有跡象可循的,比如,那一陣她有點神秘兮兮,比如那一陣她頻繁地出人銀行,比如她偷偷摸摸查看我的手機支付寶、銀行信息等等。但我卻沒有任何防備之心。女人嘛,心眼小也不是不可原諒的缺點。所以,我當時有點蒙了。

我不想在這件事上做過多的評論,畢竟我跟她共同生活了四年,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一年之久。俗話說,一隻巴掌拍不響,我想在離婚這件事上我一定也是有責任的。因此,再抖摟妻子的不是,反而顯得我這人不太厚道。離都已經離了,沒有必要再落下這樣的口實。原本不是一路的女人,早離早自由。

話雖如此說,離婚對我的打擊還是很大的,給我造成的經濟困難是殘酷的。我在深圳打拼幾年,好不容易積攢的一筆財富,被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帶走了三分之二,劃我名下的三分之一後來也成了鏡中月水中花。這是後話。

和妻子辦完離婚手續後,我拿出一筆錢給三個在公司一直跟我幹了幾年的員工發了三個月工資,又把剩餘的手機殼打包讓她們帶走。她們都是在這個遠離家鄉的城市打工的農村女孩,一直都相信我能把事業幹大,突然辭掉她們,我心裡很不忍。臨出門時,她們一一與我擁抱,有一個說,張哥,你這麼好的人,一定可以找一個比她好十倍的女人。我淡淡地笑著,送走了她們,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一邊把這房間重新打掃了一遍。第二天開始,我去了市政府政務大廳,遞交了公司註銷申請,向淘寶網提交了店鋪關閉申請,向物業公司提交了房屋提前退租申請。

做完這一切,我覺得我徹底放鬆了下來,整整在床上躺了二十個小時。那種放鬆是無所思、無所念的放鬆,像一片羽毛隨風飄搖,不上升,不下降,似靜非靜,似動非動,整個人懸在空中,無依無憑。我想,這大概就是虛脫的感覺吧。

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受到婚姻的打擊才變成這樣,我尚未落伍到把一紙證明當成相伴一生的保證。離婚只是一個引子,讓我的疲憊與厭倦找到一個出口而已。我厭倦這平淡如水的婚姻,厭倦這平淡如水的生意,我也厭倦我自己。我那時的一切行為通通都與厭倦有關——包括容忍妻子對財產不公平的分割,包括遣散員工、註銷公司、關閉網店等等。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這些決定是對的。去年的手機美容市場生意越發清淡,淘寶上的手機美容店大部分在虧損,假如我硬撐下去,僅房租、人員工資、店鋪租金、水電費加起來,一年至少損失十幾萬。

應該損失的確實省下了,但應該在我名下的收益卻損失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正應了古人的一句話——禍不單行,而且損失的不是十幾萬,而是整整五十萬啊!我聽到這消息時的震驚遠遠比妻子提出離婚時的震驚大了很多倍。這消息意味著我在深圳奮鬥幾年,一夜就回到解放前。

事情跟一個四川女孩有關。她叫劉曉婉,我們叫小婉。

小婉是我來深圳最早認識的女孩之一。認識時在深圳南山區一家有名的私立美容院做美容師,後來自己開了一家小型美容院。小婉具備了所有四川女孩的優點:小巧玲瓏,皮膚嬌嫩,潑辣能幹。美容院一開,許多老顧客就跟著跑到她這兒,所以生意一直很穩定。她租的住房和我租的在一幢公寓樓,我們時常見面,算是有緣。曾經有一陣,我不斷地向她獻殷勤,試圖把她變成女朋友,但被她拒絕了。不過,她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是她老鄉,不久成了我妻子。我很少見她帶男朋友進出公寓。這麼好的女孩卻一直沒有結婚,在我心裡一直是個謎。好在深圳是個開放的城市,各色人等見的多聽的多,與我無關的也懶得去深究。我和小婉都有相同的愛好,時常相約一起在小區的場地打打羽毛球、遊游泳什麼的。我們的友誼除去那段試圖打她主意的時間,基本上是純潔的朋友關係,彼此都很信任。我和妻子結婚時,伴娘就是小婉。

這時,我已經辦完了離婚手續,這筆投資的錢作為財產劃在我名下。妻子帶走了真金白銀,留給我的是預期的投資。我沒有證據證明妻子看到了這筆投資的未來,只能說,她選擇了一個好時機。

投資失敗後,好長時間我沒有看到小婉,也沒有聯繫過她。那晚參加妻子生日的朋友不斷向我打聽小婉的去向,那意思我聽得出,是要把賬算在小婉的身上。別說我本已懶在家裡多少天不出門,確實未見小婉,即便見了,我也不會告訴她們。這幫人都是妻子的朋友,我恨不得說出活該兩個字呢!

大概半個月後,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說是要了解我們幾個當時投資“愛美相伴”美容項目的情況。我趕到公安局時,見到了那幾個女人,她們以不同的方式暗示我,想把投資的原因與小婉的鼓動關聯在一起。輪到我做詢問時,我把當晚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說,是我們這幫人缺乏投資經驗,只看到前景,忽略了時機。我說,我認為這個項目依然是個好項目,但需要不斷地預熱市場環境,不斷地往互聯網砸錢,得有大筆的資金進行不斷地運作。警官看著我問,小婉是你朋友?我說,算是吧,我們很早就認識,我老婆是她介紹的,不過已經離婚。警官又問,你們是受了小婉的鼓動才投資的?我說,不是。她只說她正在湊錢投資這個項目。她們這幾個人,當然也包括我以前的妻子,就讓她詳細介紹了這個項目。投錢的事都是她們主動提出的,小婉只告訴了渠道。警官又問,你們家投資的五十萬現在在誰名下?我從口袋裡掏出離婚協議書遞給警官,這筆投資是離婚的老婆做的決定,離婚後成了我的。警官掃了一眼協議書,微微一笑,看來你老婆還是很精明的!我回了一個淡淡地笑,這些投資的女人哪個不精明?只有我傻。問話的警官和埋頭記錄的警官都笑了。詢問結束時,問話的警官拍拍我肩膀說,別灰心,在深圳只要有信心,就有自己的一條路。

再見到小婉是一個月後。那天,我正獨自坐在家裡,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瀏覽著招聘信息,有人敲門,是小婉,比上次見時略顯憔悴,露出一臉的疲憊,徑自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只張口說了聲謝謝。

玩了一個月失蹤?失蹤到哪啦?我淡淡地問。

回老家。面壁思過。

滿世界的人找你,就差公安的通緝令了。

我知道,她們在公安局報了案。說我攜款潛逃,說我騙她們投資。你妻子給我打電話,讓我想辦法把她朋友的錢追回來。我哪有什麼辦法?沒日沒夜辛辛苦苦掙來的一百萬打了水漂,我都有了尋死的心。哎,沒事是朋友,有事時,連敵人都不如,我算看透了。小婉幽幽地道。

回來了,有什麼打算?我瞟了她一眼。

能有什麼打算?繼續踏踏實實地做我的美容唄,就靠它生活了。昨天我到公安局去,他們告訴我,朋友裡只有你說了公道話,不然,他們真可能通緝我呢!你不在乎那五十萬損失?

你當我是富二代啊,我都成窮光蛋啦,能不在乎?在乎有什麼用?聽說公安局已經以非法集資的名義把項目發起人抓了,可錢是實實在在地沒啦,殺了他也變不出錢啊。

聽說你跟老婆離婚時,這筆投資劃在你名下?

我點了點頭。

難怪你老婆只提她朋友的事,不提自己的事。你老婆可真自私,你也太傻。

我沒有吭聲,只悶頭喝啤酒。

小婉默默地坐在沙發上,好一陣,才緩緩道,聽說你的網店也關了?那你以後靠什麼生活呢?

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還能餓死啊?大不了我去賣血。

說實話,我覺得最對不起的是你。介紹的女朋友害了你,投資吧,又害了你,這賬我都不知道咋還呢。要不,你把我賣了,東山再起?小婉突然歪頭開起玩笑。

我盯住她,笑了笑,賣你?這麼如花似玉的姑娘賣了多可惜!還不如留給我自己用划算。

小婉起身在房間轉了一圈,這麼大的房間,一個人住是不是太奢侈了點?要不我搬過來,算我倆合租?我的房租馬上到期,這兩天物業天天催我,我正發愁呢,這樣正好省一筆錢。

好啊,老婆走了,我也覺得空蕩蕩的。我嘻嘻笑道。

幾天後,小婉整理好東西,搬到我租的二室一廳公寓房裡。整理好衣服,鋪好床,小婉攤在沙發上,感慨道,奮鬥了幾年,想不到又窮到付不起房租的以前。

我回應,咱倆抱團取暖,共同挺過嚴冬。

小婉欠起身,正色道,我們這是同租,可不是同居。你可不許欺負我,咱各住各的房間,井水不犯河水啊。

我眯眼道,我絕不欺負你,我讓你欺負我。

小婉瞪我一眼,鄙夷地道,一看就不正經。

小婉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正經人。隔壁就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哪能安穩地睡覺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陣,我就悄悄溜到小婉的門口,貼耳聽了聽,抓住門把輕輕按下,門開了,床前的檯燈“吧”一聲也亮了。小婉看著我呆立在門口不知所措,撲哧一聲笑了,第一次做賊吧?做得這麼小心翼翼!

我尷尬地笑笑,撲到床前,撩開被子,一頭鑽進小婉的被窩,一把摟住了她。小婉咯咯笑道,這才多少天,把你憋成這樣。我不吭聲,只顧把頭貼在她背上,兩手迅速捏在她乳房上。小婉的皮膚細膩光滑,乳房更加溫潤如玉,讓人愛不釋手。我的嘴唇從她後背開始,順著肩胛骨、脖頸,遊走到耳垂,再從耳垂開始,遊走到鎖骨、胸前,止於溫暖的目的地——雙乳!那乳房彷彿應和著我的呼吸一般微微地起伏,一股淡而迷人的芳香沁入我的唇齒間,我迷醉其中,流連忘返……

我聽到小婉一聲輕輕地呻吟,來自深深的胸腔,蕩人心魄。隨之,小婉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我微微抬頭,蜻蜓點水般滑向小婉的嘴唇。那是多麼溫熱的嘴唇啊,充滿渴望的力量,充滿融化的熱度,充滿毀滅的激情……

小婉爬在我胸前,支起頭,一臉歉意地問,是不是沒有爽?我壞笑道,自己的快樂不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這下你知道我是一個高尚的人了吧?小婉用拳頭捶了我一下,不正經!

我和小婉就這麼住在一起,有時候各睡各的床,有時候睡在一張床上。雖然我依然不能進入她身體,但我們似乎彼此習慣了這種方式,我走出了厭倦,她走出了恐懼,我們在抱團取暖中,享受了快樂。

2.

一個人走了,一個人來了,在同一間屋子裡,像季節的輪迴——冬風從窗子溜走,春風從門裡進來。有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會想,小婉的走進是不是過於突兀?我們之間是因為愛情還是一種現實的需要?她替代的難道是那個曾經是我妻子的那個女人嗎?這個對我而言足夠溫暖的女人因為缺乏時間的印記,讓我對她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這個想法過於古怪而又毫無邏輯。

進入九月時,我靠僅存的一點錢和幾張銀行卡的透支,在海岸城盤下了一個小小的鮮飲店。雖然早出晚歸,比開網店時辛苦許多,但生意還算不錯,能夠付得了銀行卡的最低還款。忙碌是切割時間的最好方法,我用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跟過去做了一個了斷。

小婉很替我高興,每天都在家興致勃勃地調製各種果汁,滿意一種,小店推出一種。因為隔幾天就有新品推出,嘗新鮮的人還真不少,鮮飲店的人氣越來越旺。為了能讓我每天吃上熱乎飯,小婉堅持每晚回家自己下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她的廚藝像她人一樣好,僅此一點,我就心懷感激。

忙忙碌碌的日子總是很快,一回頭,發現又過了一年。但註定要在這一年發生的事情,絕不會拖到下一年。

元旦前,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喂!你是張大平嗎?我是劉文安,中學同學,記得嗎?我從那濃濃的家鄉口音中,辨出了一張依稀的面容。

哦,記得,記得,老同學嘛!我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心裡卻在嘀咕,他怎麼知道我的電話呢?

說實在的,大學畢業後,我已經很少跟中學同學聯繫,尤其我來深圳闖蕩後,和中學同學的聯繫基本就中斷了。每年春節回家,也只在家裡陪陪父母,走幾個不得不走的親戚,從未走訪過中學同學。他能打聽到我的電話,也必是費了一番周折。

果然,電話那頭說,我打聽了好多同學,都沒有你的電話。這電話還是到你們村從你大哥那兒要來的。老同學的解釋裡含著無奈,也含著急迫。

不好意思,多年沒跟老同學聯繫了。能接到你的電話,我特別高興!你來深圳啦?

沒有,我在老家。停頓了一下,老同學猶豫地問,你最近忙嗎?有沒有時間回老家來?

你是有什麼事嗎?放心說吧,千萬別客氣!

我倒是沒有什麼事。有一個人想見你一面。英子!記得嗎?是我老婆,醫生說可能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我的腦海驀然閃出一個農村少女的影子——高挑的個子,嘴角微翹,一笑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彷彿聞到她身上雪花膏的芳香。

楞了一刻,我才回過神來。英子!她怎麼啦?

得了癌症,醫生說可能捱不過今年。她想見你一面。我知道這麼大老遠的,你不一定有時間。不過,我還是得親自告訴你。不然,我……老同學沒有繼續說下去。

謝謝!我把手頭的事安頓一下,儘快回去。

掛了電話,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陣悲涼。英子!英子!隨著這蟄出的名字,我的眼前閃出一張一張泛黃的畫面,那些本以為已被我塵封的歲月像猝然決堤的潮水,洶湧地淹來,把十二月深圳的陽光衝擊成浮泛的碎片。

那晚,我有些魂不守舍。因為一個人,一段藤蔓纏繞的歲月像是有了依附,伸展著四肢,在我所在的空間吱吱生長。我坐著的時候,它們在窗前,在四壁,我躺下的時候,它們在屋頂,在窗外的山頭。我恍然明白,我曾經以為埋葬的不過是一些事件的外衣,而那曾經的歲月卻是無法隔斷的河流。

小婉看出我的心神不寧。她走到我房間,推了推我,躺在我身旁問,好像有什麼事吧?能告訴我聽聽嗎?我像是對她,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一個曾經的同學,在生命即將結束前,要見一個人,這意味著什麼?小婉說,是女同學吧!她一定也是個感情執著的女人,一定有一個未了的心願!我看著她道,是她主動跟我斷了聯繫,結束了一段虛幻的感情。小婉說,女人對感情的執著,有時候不是你們這些男人能理解的。你總不能讓一個生命即將結束的女人帶著不安離開這個世界吧?我默然不語,轉身摟住小婉,緊緊地,彷彿她就是那失去的流水般的歲月。

定好機票的那天,小婉說,我跟你一起去吧,看看你那位女同學,順便也看看你的父母。這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跟妻子離婚的事,我一直沒有給家裡說過,怕父母嘮叨是一方面,主要還是不知道怎麼解釋離婚的原因。現在有小婉一起去,省了許多解釋不說,也能讓他們安心接受我離婚的現實。

我和小婉回家在父母跟前只呆了一晚,我不知道父母和大哥、大嫂怎樣理解我和小婉之間的關係,我只能給他們提供一個信息——我離婚了,我身邊又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們只能接受這一現實。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乘班車趕到了鎮上。一下車就看到了來回踱步等待的劉文安。雖然十幾年不見,但他同學時代的輪廓還在,像是同學時代的拉長版,高了,胖了,黑了,茂密的胡茬象徵了風霜的磨礪,只有一張厚實的下唇依舊保持了當年的風貌。和老同學握完手,介紹了小婉,我們便隨他向他家走去。一路聊的過程中,我才知道,劉文安已是副鎮長,家就在鎮政府大院。說是大院,其實並不大,只四幢樓,都不高,樓與樓間距很寬,一道土灰的圍牆上面拉著一道鐵絲網,隔出了與外面的界限。每幢樓前都是一片鐵絲、竹條之類圍起的菜園。院子裡的樹倒是很多,高的是楊樹,矮的是柳樹,但樹葉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片,幾隻灰色的斑鳩和黑色的烏鴉站在樹枝上,縮著頭,像是為逝去的秋天默哀。菜地上,草坪上,到處是堆積的黃葉,透出北方季節特有的肅殺與蕭瑟。

我們進去的時候,屋子裡靜悄悄地,一間臥室的門關著。老同學說,可能是睡著了,最近她特別能睡,大部分時間在床上。我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面喝茶,一面低聲閒聊。臥室傳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老同學進了臥室,我們聽到老同學輕輕地拍打聲,像是拍背。咳嗽聲漸漸平復了,老同學說著我們來的消息。一會兒,我們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說,讓大平進來吧。

看到英子的時候,她的臉一半隱在窗簾的陰影裡,一半沐浴在窗戶透過的陽光裡,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明暗世界。沐浴在陽光中的一半,彷彿透明的一張紙,除了陽光下清晰可見的幾根細如遊絲的血管外,那臉幾乎是純淨的白,似乎任何的光線都可以穿透。又感覺很脆,隨時都可能折斷或者碰碎似的。暗處的一半,因為隱去了蒼白,反顯出一種病人的真實的黯淡。英子的臉實在是過於瘦削,脖頸細得像鵝,少女時代的酒窩已經被歲月徹底填平,高高的鼻樑顯得像刀削一般,讓人想起枯枝上立著的一隻孤單的鷹。這是英子嗎?是在我心裡活著的英子嗎?這個眼前奄奄一息的英子與那個少女英子的聯繫在哪呢?我的心吹過一陣寒風。

英子的眼窩慢慢沁出兩灣淚水。她虛弱而艱難地擠出一抹笑容,低低地道,沒有想到讓你看到的是這樣的醜樣。你媳婦真漂亮,我真羨慕她。小婉握住英子的手,眼裡是無法掩飾的悲慼,我知道你是大平的同學,我叫你姐姐吧!大平雖然從未說過你們之前的事,但我猜想你們曾經有過一段難忘的感情。大平從知道你的消息起,一直心神不安,可見他心裡留著你的位置呢!他是那種把過去藏在心裡的人,是個好男人。英子艱難地轉了一下身,喘了口氣道,我是捱日子的人啦,也沒有什麼好遮掩的。我和大平其實也沒有什麼,說感情那也是不諳世事時候的事,他上大學後,我寫了好幾份信他沒回,我們就斷了。不怨他,我們本就不可能有結果。我們當時都很傻。

英子停下,歇了一會,繼續道,可能是我這人太認真,什麼都想有頭有尾,我就在文安跟前唸叨了一下,沒想到你們真來了。真得謝謝你們!英子抬起另一隻手放在小婉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摸著,淚水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屋子裡靜極啦,能聽到樹葉飄落的沙沙聲,能聽到心臟的跳動聲,空落而寂寥。

英子撫著小婉的手,繼續道,我和大平那時候有個約定,四年後如果我們各自有了婚姻,一定讓對方看看自己選的人,沒想到今天還真實現了。我還有樣東西要給大平,雖然已經沒用了。英子雙肘撐在床上掙扎著,說,我要起來。小婉抱著扶她坐正,劉文安拿枕頭墊在背後讓英子靠在床頭靠背上。

英子喘了一陣,慢慢平復下來,臉上竟然有了一點血色。英子把目光轉向劉文安道,文安,你去打開我衣櫃,最下面一層有一條駝色的圍巾拿來。那是摺疊得四方四正的編織品,英子的手輕輕撫摸了一會,緩緩打開,是一條很寬的毛線編織的圍巾,駝灰色,兩端底部用紅毛線勾了兩個心形!英子抬頭看著窗外,彷彿自言自語,這圍巾我從秋天織到冬天,想趕在第一場大雪來臨前圍在你脖子上。完成的時候,斷了音信。我猶豫好久,終究沒有能寄給你。它已經安靜地藏在我櫃子裡好久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給你,它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該那麼小氣,知道不可能在一起還計較回信不回信的事。哎,人的命天註定,該了的了啦,輕輕鬆鬆地走最好。

英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彷彿如釋重負一般坦然地道,大平,這是給你織的,今天交給你,算是個念想吧。我捏著圍巾,鼻子有些發酸。從看到英子那一刻到現在,我一直都沒怎麼說話,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英子還念念不忘那段早已發黃的感情。就像這條已經顯得無用的圍巾,依然穿越時光而來,賦予那段時光真實的質感。結果是命定的,我不想給英子一個虛弱的安慰,但我想至少應該在她最後的時光,聽到我真誠的解釋吧!眼前存在的不一定真實,已經過去的也不見得是虛無。我剛張口說出英子,劉文安的手就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頓了一下道,英子,不要想得那麼傷感,有時候留在心裡的過去其實比現實要美好。英子粲然一笑,其實,見你一面只是為了證明那時候的一切不是虛幻的,不然,我一直都不能踏實。文安其實對我挺好,可惜我身體不爭氣,不能陪他到老。我走以後,你再找一個能陪伴你的女人吧!劉文安黯然地道,你休息一會吧,說了這麼多也累了。英子點了點頭,艱難地躺倒在床上,我們退出,劉文安關上了房門,把一聲輕輕地嘆息也關在裡面。

坐在沙發上,我盯住劉文安一言不發。我想他知道我的疑問。劉文安看了我和小婉一眼,轉身到去了書房,我看到他從書櫃裡挪出一摞書,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袋。他在窗臺上拍打了信封上的灰塵,又用抹布仔細擦了一遍。走到我面前時,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一句話到了牙齒邊,生生地被咬碎一樣,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他的眼睛裡罩著一層霧,像是迷茫,也像是無奈。他把信封遞給我,說,你看看吧。一封也沒有少。是對是錯我都認了。說完,他的眼中的霧終於凝結成水,極不情願地從眼眶裡流出來。

打開紙袋,裡面是同樣經歷了歲月磨礪的顏色泛黃的十幾封信,那筆跡透出一種穿透歲月的溫暖,令人想起那些田野裡擺動的向日葵,看似漫不經心,卻燦爛得讓人心碎。

我明白了我和英子中斷的原因。

3.

我常常想,假如沒有劉文安,我和英子會怎麼樣?我們會像兩個被虛幻的初戀迷醉的傻子一樣,繼續說著一些熱烈的傻話,傻傻地規劃我們未來的海市蜃樓。然後呢?等待海市蜃樓的自然消失,還是有一個人先告訴那是一個虛幻的景象呢?或者,我們像童話裡說的,灰姑娘最終和白馬王子生活在一起,下文又該怎樣的結局呢?

雖然因為英子的狀況,我和小婉甚至是劉文安都覺得氣氛有點壓抑,但劉文安堅持要盡同學之誼。他找鎮政府食堂的廚師在家做了幾個菜,安頓英子喝了粥睡下,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敘舊。也是在他低聲地敘述裡,那段空白的時光,在一片迷離的時間隧道中,發出真實的回聲。

你考上大學後,我在村上當了文書。你寄給英子的信,郵局的人只送到村上,都是我捎給英子。英子寄給你的信也是先放到我這兒,等郵局的人來了,再讓他帶走。我知道英子天天盼著你來信,你也盼著英子的來信。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是替你們高興的。但是,漸漸地,我覺得你們之間的關係少了很重要的一樣,就是人間的生活味。你們同時陷進了自己編織的童話中不能自拔,但我知道,童話一旦破滅,你能夠很快出來,而英子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我開始為英子擔憂。作為旁觀者,我很清楚,你畢業後不可能為了英子回到當初拼命要跳出去的農村。換了我,我也不會。你也不可能把英子帶到你要去的城市,你沒有城市的根基。你們不論怎樣情投意合或者死去活來,都不可能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傷害最大的其實還是英子。我那時真想罵你一頓,讓你清醒清醒。後來,我就把你的信偷偷壓下了。英子的信我也壓下了。給你的牛皮紙袋裡的信就是。我一封也沒有打開過,一直保存到現在。我從來沒有給英子說過,她一直以為信是你斷的。我認為我這樣做是對的,起碼英子不會受到那麼大的傷害。

那時候,我也沒有想到要娶英子做自己的老婆。不是不想,是她從你們那段童話式的感情裡還沒有走出來,她的心裡除了你根本沒有放進別人。她對我說,她要等你四年畢業,她才嫁人。農村女孩像她這樣很少,村裡人都覺得她有些精神不正常,只有我知道她只是過於執著,過於認真。我和她結婚真的是在你大學四年後,她守了四年的承諾,把自己守成了農村大齡姑娘。我娶她並不是同情,我內心是喜歡她的,雖然我不贊同她什麼事都較真。我們有一個孩子,你沒有看到,在縣城中學讀高一,住校。一週回來一次。個高,長相很像他媽。

劉文安講到這裡的時候,把身體仰到椅子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端起一杯酒,一乾而盡。作為回應,我也將一杯酒一口喝下去。

劉文安擦了擦臉,端一杯晾涼的水走進英子的臥室。一會英子被他攙扶著出來,向我們笑了笑,向衛生間慢慢移過去。英子的睡衣空空蕩蕩,像是掛在樹枝上晾曬的衣服,一陣風就可以飄起來。

那晚,劉文安安排我們在鎮上的一家招待所住了一晚。送我們過去的時候,劉文安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那時候不是我壓了你們的信,你會和英子一起生活嗎?我默然不語。

第二天,我和小婉去告別。英子出乎意料地坐在沙發上,穿一件黑白相間的高領毛衣,似乎噴了香水,描了淡淡的眉,化了淡淡的妝,就連嘴唇也抹了淡淡的口紅,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雖然臉部的瘦削無法掩飾,但已經沒有了形銷骨立的虛弱感。令人更加意外的是她的頭髮,依舊烏黑髮亮,整齊地梳在腦後,用黃色皮筋紮了個馬尾,隱隱顯出過去的影子。

英子靠在沙發上,臉上帶著寬厚而淡然地微笑,拉著小婉的手,姐妹一般親密。英子說,小婉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女人,有福。她說,希望小婉和我相伴一輩子。小婉一邊點頭答應,一邊說我們以後還來看你。英子悽然一笑,從手上褪下一枚戒指,戴在小婉的手指上,說,這枚戒指送給妹子,算我的見面禮。不容小婉推辭,英子的手按在小婉的手上,說,留個念想吧!

走出鎮政府大院時,我回頭看了一眼,一片黃葉包圍中的小樓顯得孤單而淒涼。劉文安神色落寞地把我和小婉送到汽車站,把裝著我和英子信件的袋子塞在我手裡,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像是要躲避我們的目光。也好,免得我們告別是不知道說什麼而難堪。

和英子的這次見面,我自始至終是恍惚的,總像有一層霧隔在我眼前,隔在我腦海裡,把我已往的歲月與現在拉開了距離。就連面對英子時產生的隱痛也像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發生在與我不相干的時間。英子在一個地方,我在另一個地方,一團氣流模糊了視線。

直到一週後,我收到劉文安發來的短信,那團霧才倏然散去,我忽然心裡一痛——不是遙遠的隱痛,而是真實的揪心的刺痛!

英子昨夜離世……下午她自己起床,穿好衣服,就是你們走時的那套,也描了淡眉,化了淡妝,抹了口紅,頭髮紮成了馬尾……她走的安靜,面帶微笑……她說死也要死得了無遺憾,她大概是做到了……

我一遍又一遍讀著短信,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英子走了!那片時光卻從遙遠的地方款款地向我走來。

我慢慢打開劉文安保存的信件,一封一封讀起來。

大平:

上次寄給你的信不知道收到否?沒見到回信,我總是失魂落魄。我好羨慕你們的大學生活,一定很有意思吧?你都看什麼書呢?能講給我聽聽嗎?

家裡開始秋收了,忙碌了。幹一天的活,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不說了,等秋收結束,我給你織一條圍巾,冬天第一場雪來的時候,圍在脖子上,保證讓你暖暖和和。

注意身體!

你的英子

10月9日

英子:

好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是不是病了,還是別的原因?

進了大學才知道,我以前讀的課外書實在太少太少,可以說少得可憐。外國文學名著除了你借給我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外,我連一本完整的都沒讀過,實在慚愧。現在我除了上課、吃飯、睡覺的時間,其餘時間都用在補讀老師開出的必讀書目上。我不能落在別人的後面。我的願望是畢業後當一個作家,這樣我們就可以自由地在一起。我寫,你抄,好不好?

一定給我回信!

愛你的大平

10月10日

大平:

這兩天我感覺非常不好,滿腦子都是為什麼?

我認真地想了想,我覺得我們之間真的是純粹的友誼,根本算不上是愛情。但即使是友誼,也是美好的。誰說男女之間就沒有純粹的友誼呢?我非常珍惜它,即使以後可能中斷,我也會把它放在心裡,一直放到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美好的東西就像陸游詩裡寫的“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我堅信美好的東西一定是世界上最珍貴的。

盼你來信,即使你想結束,也請告訴我。我能接受任何結果,不願了無生息。

英子

12月25日

親愛的英子:

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呢?你難道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們都有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哪怕我們最終不能在一起,也要像朋友一樣,把自己的伴侶帶給對方相見。難道你真的忘了?

我知道農村生活一年到頭都忙忙碌碌,我知道你本不該在那風吹日曬的田間幹那些粗苯的農活。你姣美的面容和一顆善良而敏感的心,本應安放在另一個世界,可是命運太殘酷!你能忍受得住嗎?

我現在越來越喜歡文學,我覺得文學的世界是那麼美好,它調動了我所有的喜怒哀樂!

盼你回信,別無聲無息不理我!

愛你的大平

12月13日

大平:

我知道我們該結束了,雖然這種方式我一點也不喜歡。

這段日子,家裡來了許多說媒的,弄得我很煩。不知為什麼,我很厭惡這樣的方式,我希望我的婚姻由我做主。

不過,我不想這麼快成家。我要等你大學畢業。不是為了等你,而是給自己一個約定,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已經定下心做一個踏實的農婦。老天安排的就應該接受。這不是悲觀,而是為了讓心安定下來。

希望新的一年一切順利!

英子

元月12日

親愛的英子:

你是要了結我們之間的這段感情嗎?為什麼不直接說,而要用這種方式呢?

我知道我們對於未來的認識都很膚淺,但不代表我們不可以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未來!

這幾天,我常常想起那片燦爛的向日葵,想起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時電流通過全身一般的震顫,想起你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好,想起你輕盈地邁過田埂時那婀娜的身姿……總之,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包括你身上芬芳的氣息都讓我深深地沉醉。可以說,沒有你愛情的激勵,我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力量和願望,更不可能有我現在的大學生活。

然而,一切都要結束了嗎?但我仍會把與你有關的一切深深藏在心裡。

祝福你!

仍然愛你的大平

元月19日

…… …… …… ……

我閉上眼睛,任由淚水簌簌地落下。我的眼前絢麗著一片金黃的葵花林,葵花林裡滿是英子跳躍的身影,捏著辮梢羞澀的笑容,那瀰漫在田埂上的動人的芬芳……

小婉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坐在我身旁,輕輕地說,也該讓她讀到這些信吧?!不然,她心裡不安呢!她認認真真地活了一場,你也應該認認真真活給她看,也不枉她對你一番心意。

我默默地收好信,下樓買了祭奠品。

這晚的南山,清風習習,月光如水。我和小婉沿著山路爬到半山腰找到一塊空地,擺好祭品,燒了紙錢,又一封一封地燒了那些發黃的信——願所有的遺憾都化作這嫋嫋青煙隨風而逝吧!願英子的在天之靈永遠安寧!

4.

假如沒有和英子的這次見面,那段時光,或者代表那段時光的感情,是不是會像風中捲起的一陣塵土,了無痕跡呢?假如沒有這次見面,我和英子是不是會像曾經熟悉的陌生人似的,偶爾想起,像輕風拂過水麵,只是泛起一絲漣漪呢?英子了結的心願,我以前對於婚姻的厭倦會不會與英子冥冥之中有著關聯呢?

一連幾天,我陷於一種無止境地混亂裡,心亂如麻。我與已往歲月的聯繫到底在哪?

小婉也像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似乎與我拉開了某種距離。

那天,她終於鑽到我床上。她的乳房以柔軟的力量抵達我脊骨的每一條神經。她的氣息在我的背部製造出一處又一處熱乎乎、癢酥酥的漩渦。她的手在我的胸前春風般滑過,激起我內心的漣漪。我剛一轉身,她的嘴唇就熱烈地迎接我,那溫熱而芳香的氣息像火焰的神經,頃刻之間擊中了我。我們緊緊地相擁著,親吻著,用夜色一樣無所不在的愛浸潤每一寸肌膚,每一寸神經。

小婉發出迷離地呻吟。我在那曲徑通幽處,小心翼翼地緩步前行。小婉的手摟到我肩上,給了我一種我能理解的微弱的暗示的力量。順著這力量,我酣暢地抵達了小婉身上從未抵達的勝景。瞬間,小婉發出一聲沉鬱的嘆息一般的呻吟,彷彿來自深深的山谷,經歷了無數的衝撞、迂迴,終於激盪而出,帶著沉厚的意味,帶著積蓄的委屈,也帶著動人心魄的召喚。這召喚激發了我全身的激情和力量,我一往無前……

小婉在我懷裡痛哭著,淚水在我的懷裡緩緩滾落,又在我懷裡變成絲絲帶著體香的氣息悠悠散去。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我終於成為真正的女人!

那晚,我們做了三回!一次比一次暢快,直到我們徹底地精疲力盡。小婉像是要在這一晚,將以前的耽誤的快樂補回來。

小婉枕著我胳膊,仰起頭,目光清澈地說,我想認認真真地做個女人,認認真真地做個妻子!我們結婚吧!

我撫著她的臉,道,四年後吧。我想給自己一個約定,娶一個相伴終生的女人!

小婉點了點頭。低頭看著那枚發出柔光的戒指,喃喃道,也許是她在冥冥之中讓我做了完整的女人,她想看到我們幸福的在一起呢!

那晚,我們睡得無比香甜,就像窗外南山上的樹木,沐浴在安寧的月光裡。

2018年4月4日 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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