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最後時光:那個愛哭的老頭兒

80歲的時候,沈從文回到了故鄉鳳凰,這是他生命中倒數第二次回到這個湘西小鎮。他回了從前的家,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在中營街兜兜轉轉的小巷裡,他三轉兩轉就找到了,卻只能摸摸中堂的破門壁,因為房屋早已賣給了別人。

沈从文的最后时光:那个爱哭的老头儿

他重回了文昌閣小學,在教室裡坐了坐,又走到校園背後“蘭泉”井邊,喝了幾口井水。小時候,他時常從這裡逃學,去街上看儺堂戲,書包就藏在土地廟裡,直到被級任老師毛老師抓個正著。很多年後他在自傳裡寫下當時毛老師教訓他的話,“勤有功,戲無益,樹喜歡向上長,你卻喜歡在樹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爭氣了!”,這句話讓他受益終生。

這次回鄉之行,給了沈從文晚年以極大的安慰,特別是重溫了他曾經熟悉無比的儺堂戲。他激動地寫信告訴北京的家裡人“還特別為黃先生來了兩夥戲班子,唱的儺堂戲《搬先鋒》特別動人好聽,也錄了音錄了像。將來還可作《邊城》電影的引曲,真是快樂中顯得悽楚動人,和古人說的楚聲必有密切關係。”

當時跟隨沈從文一同回鄉的作家顏家文曾回憶當天看戲的場景:

《搬先鋒》是其中一節。藝人們在鑼鼓伴奏聲中,唱著:“正月元宵煙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當唱到“八月十五桂花香”時,沈先生也手舞足蹈地跟著唱了起來。他一邊流淚,一邊輕輕唱著。


一直唱了三個小時。藝人們要走了,先生站起來送行,他那黃框鏡片後的眼睛紅紅的,依然盈滿淚水。

沈从文的最后时光:那个爱哭的老头儿

沈從文的晚年,變得很愛哭。

他生病後,有一回在家裡聽收音機,偶然聽到“儺堂”兩個字,本來坐在藤椅上很平靜的他,突然順著眼角無聲地流淚。張兆和在一旁看到,忙問怎麼回事,他指指收音機——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纏綿——奏完,他才說:“怎麼會……拉得那麼好……”隨後哽咽無語,淚水又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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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黃永玉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那是沈從文為民國內閣總理熊希齡某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體俊秀而風神透脫之極。寫這片碑文那年,沈從文19歲。黃永玉把拓片帶給表叔看,沈從文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黃妻安慰他:“表叔,不要哭。你19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六十多歲也寫不出……”

之前的1977年,穆旦59歲不幸去世,沈從文“得消息時,不禁老淚縱橫!”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書時,穆旦先是在學校讀書,後來又留校任教。當時有傳言稱穆旦對沈從文出言不遜,他說“沈從文這樣的人到聯大來教書,就是楊振聲這樣沒有眼光的人引薦的。”但這應屬空穴來風,兩人當時多有交往,沈從文曾在文章中稱許這位傑出的青年詩人,1946-1948年他主編天津《益世報·文學週刊》的時候,曾經發表了穆旦17首詩。

到1985年6月19日,考古學家夏鼐突發腦溢血去世,聽到消息沈從文又大哭一場。老友的死讓他痛感生命緊迫,他急忙打電話給從前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助手,正在廣州南越王墓工作的王㐨,讓他速返北京,每天對他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補具體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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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張允和夫婦與沈從文、張兆和夫婦

早年的沈從文並不愛哭。1946年,沈從文最喜愛的學生汪曾祺,大學肄業後流落上海,找不到工作,情緒壞到想要自殺。沈從文寫了一封長信,將汪曾祺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

但是現在,沈從文手上的那支筆,早就放下了。

1948年11月,馮至、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等人參加了北大“今日文學的方向”座談會。在發言中,沈從文將政治對文學的影響比作馬路上的紅綠燈,表示“文學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點批評、修正的權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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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與沈從文

他沒有接受北大國民黨負責人陳雪屏的南下勸說,最終決定與朱光潛、梁思成等老友一道留下來。不過,他已然意識到,政治和政治的要求成了當下文學無可懷疑的前提。在給一個青年作者的信中,沈從文說“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傳統寫作方式態度,恐都得決心放棄……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

情況比他想的更糟一些。

就在兩個月後,北京大學轉抄郭沫若《斥反動文藝》全文,並在教學樓掛出了“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幅標語。1949年3月28日上午,沈從文在家裡自殺,“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所幸被家人發現,後送入精神病院。

病情好轉後,沈從文到新成立的歷史博物館工作,轉攻古代工藝美術史,從此他全力投入了罈罈罐罐、花花朵朵的世界。他在給張兆和的信裡這樣說:“我溫習到16年來我們的過去,以及這半年中的自毀,與由瘋狂失常得來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樣,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預許的一樣,在把一隻大而且舊的船作調頭努力,扭過來了。”

1953年上海開明書店將沈從文一切著作的紙型完全銷燬。在大陸的文學史著作中,“沈從文”3個字完全消失。

但“文學”這兩個字,在沈從文的內心從未真正消失。

1955年,他寫過中篇《財主宋人瑞和他的兒子》,並對友人表示,“如鑽進去還是可以寫的”。

1960年一開始,他希望能請一年創作假,完成一直盤亙於心的以張兆和的堂兄張鼎和為原型的長篇小說。

1971年,下放河北農場的黃永玉收到來自沈從文處的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是以黃永玉家世為內容的小說,題為《來的是誰?》。雖然只是個引子,情節卻一波三折,“情調哀悽,且富有幻想神話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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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和黃永玉

很可惜,所有這一切,都終無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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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從文會見廬隱的女兒時心臟病發作,事先沒有徵兆。5點過,他感覺氣悶和心絞痛,張兆和扶著他躺下。他臉色發白,不讓老伴走開。王㐨、王亞容急急忙忙趕過來,他對他們說“心臟痛,我好冷!”6點左右,他對張兆和說“我不行了。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從文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他最後的話。

晚8時30分,他靜靜地走了,終年86歲。

沈從文去世,國內一片安靜。5月13日,中新社發了條簡短的消息,第二天《文藝報》出現了一個僅50字的報道。這讓很多中外報人、漢學家鬱憤不已。巴金一連幾天在報紙上翻不到自己老友的名字,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寫下紀念長文,標題哀傷又憤怒《中國人,你可認得沈從文》。

1992年5月,張兆和率領全家送沈從文迴歸鳳凰,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故鄉,也將永遠留在這裡。墓地在聽濤山下,面對沱江流水,10日,他的骨灰一半灑入沱江清流,另一半埋入墓地泥土。孫女沈紅寫道:“伴爺爺骨灰一同貼山近水的,是奶奶積攢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橋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順沱江而下,小船身後漂起一道美麗花帶,從水門漂到南華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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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張兆和和兩個孫女

2002年12月,沈從文百年誕辰之際,《沈從文全集》32卷全集出版。

1948年那場座談會上,面對沈從文的疑慮和困惑,參與對話的西南聯大英語學教授錢學熙的回答是:如果自己覺得自己的方向很對,而與實際有衝突時,則有二條路可以選擇:一是不顧一切,走向前去,走到北槍斃為止,另一條是妥協的路,暫時停筆,將來再說,實際上妥協也等於槍斃自己。

看起來,沈從文選擇了第二條路。

參考:

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

南方人物週刊《沈從文後半生,大時代的孤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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